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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兰息斯以青年的、和蔼的热忱回答说:‘对我们这样的狐疑,那是你的不是。你是我的唯一的先生,只有从你那里我才学得了些物事,我衷心所感谢的,只有你一位先生。你想我会把我们的那些长时间的、美丽的散步忘记的么?那时候我虽则还是一个小孩子,可是在那时候你讲给我听的一切善的美的事情,都还牢牢铭刻在我的记忆里哩。————爱伦吗?————她自先生你去后,就不愿意再学音乐,她现在在那里弹奏的,还只是从你那里学来的那些老调子,她不愿意再学些另外的音乐。’
“‘父亲母亲都好么?————你姊姊怎么样了?’我问。
“‘可怜的母亲三年前病故了,’弗兰息斯回答说,‘现在在我们家里管理家务的是爱伦。’
“‘那么你们姊夫也和你们一道住的么?’
“‘姊夫?’弗兰息斯很怪异地回答,‘难道你还不晓得么?去年他坐船从里凡浦儿2到纽约来的途中,那只“阿脱兰脱”号沉没了。’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是的,’弗兰息斯直率平静地追加上去说,‘这是不能够向外人说的,他的死也算不得一个大损失。姊夫并不是一个好人。在他突然遭难之先,爱伦已经和他离开别居了三年了。————他俩的结婚生活,并不是幸福的。’
“我把头动了一动,做了一个表示我的同感的姿势。但是无论如何,却总不能够说出一句话来。
“‘你一定马上就来看我们,’弗兰息斯继续着说,‘此地是我的卡片。请你决定一个日子,到我们家里来吃饭。我们一家都在希望着见你哩!’
“我回答他说我将写信给他,我们就此分别了。
“我的精神————我想,幸亏是如此————已经将它的少年时候的弹性消失尽了。那个摆这一回并不高举起来。它只在数年来来往摆动惯的那个短距离的小弓形内摇动。我自己晓得,和琪儿玛家一族的重新的关系一定又要发生痛苦和失望的。我觉得我自己还没有完全的把握,一到爱伦的面前,我怕自己又要变成一个呆子的。我有十足的理性,足够看出向这位富有的、高贵的、年轻的寡妇求婚是一种疯狂。同时我又觉得,只需短短地和爱伦在一道几天,我这可怜的理性又会完全失掉的。我在各抒情诗里也曾读过,知道爱情能使人净化,能使他变而为神。可是爱情也能使他变为顽迷的傻子。这至少在我这一回的事里是如此的,所以我不得不加意地留心。
“在我和弗兰息斯·琪儿玛遇见的前几天,我曾接到有一位我的旧亲死去的通知。关于他的记忆,我已经有点记不大清楚了。我只记得小孩子的时候,曾在他那里住过一个假期,那时候他待我是很亲热的。他是一位沉静而率真的人,只寂寥地过了他的一生。我模糊地记得曾听见人说过,他从前是对我母亲发生过爱情的,等她结婚之后,他就避去了尘世,在乡间过他的孤独生活了。有许多年不曾听到他的事情了。可是现在推想起来,这一位悲哀沉郁的老人,仿佛是把我常放在心里,从没有把我忘记过似的。总之,他在临终之前,曾把他的小小的财产的大部分赠遗给了我。因此我就变成了一间在r附近的很安适的房子的所有者,和一块永年出租的不动产的主人了。每年的一千二百‘泰来’的租金,已经尽够我全部的开销了。
“于是我就决心马上离开美国,回到我的多年不见的故乡里来。你的住址,我已经打听到了。我在想,和你,我的最旧的唯一的老友的相见之欢,一定能将我在一生中所受的痛苦减轻几分。我到这里来一看,觉得这推想果然没有错。我终于有了这一次————还是第一次哩————将我胸中的苦闷尽情吐露的机会,我现在觉得心里轻快得多了,这是我这些年来所没有感到过的事情。我晓得你不会责备我过于严苛。你一定在伤痛我的软弱,但我晓得你不会因此而下一个严苛的判断。我平生原没有做过一件好事————但也没有犯过一件坏事。我是一个完全无用的东西,同《杜葛纳夫》(turgenjew)那篇阴惨的小说里的一位悲哀的主人公一样,是一个homme de trop(零余者)。
“我在从纽约出发之先,曾写了一封信给弗兰息斯·琪儿玛。我告诉他,一位亲戚的突然死亡,使我不得不回到欧洲来。我把你的通信地址给他,可以使他不至于看出我在逃避和他们一家的来往交际,以后我就出发了。现在我却在此地了。————好,总算讲完。dixi!”
在讲话的中间,没有使他的烟斗熄灭过的华伦,马上要求他的朋友法勃里修斯,也将他自己的历史讲出来给他听。可是法勃里修斯却已觉得伤心之至,在消沉的情绪里不想再说话了。所以他就告诉他的朋友,时间已经晚了,并且提议说,明天再来将这谈话继续下去。华伦回答说:“很好很好。”将烟斗里的烟煤敲出,他就把还在桌上放着的一瓶酒拿起,把瓶里残余的酒和法勃里修斯两人分倒了。然后他将杯举起,很快乐地叫着说:“为纪念我俩的青春!”连杯里的最后一滴也吞饮尽了以后,他将杯子放回桌上,感到很满足似的说:
“这是我这些年来干饮过的第一杯适口的酒。因为我今天所饮的,并不是为了想忘记过去,而是为了纪念着过去。”
二
华伦在他的朋友法勃里修斯那里住了好几天。法勃里修斯觉得他朋友是他生平遇到过的人中间的一个最质朴最谦逊的人。他对什么东西都不再要求,无论什么你给他,他总是觉得满足的。法勃里修斯对他提议无论什么事情,他的回答总只是“很好很好”。假如法勃里修斯有时候不去和他说话呢,他却会自得其乐于在安乐椅里坐着抽烟,手里或拿一本书,可是他并不是读得很起劲的,他从他那短烟斗里向空中吹一个个大的烟圈,就似乎是与世与人都无争恨似的平和适意。他说,他很不喜欢会见生人。可是时常在法勃里修斯家里进出的几个人,和他也算结了表面上的相识的几个人,都觉得他是一位很有学问很谦和的长者。凡接近他的人,总没有一个是不喜欢他的。他身上有一种特异的足以使人喜欢的牵引力。法勃里修斯也觉不能了解,华伦的这一种特质究竟在什么地方,可是他自己也不能逃出华伦的这一种迷力的影响。他在几日中间,又对华伦有起那种同在少年的学生时代一样的献身的亲密的友谊来了。“谁能禁得住不爱他呢,”法勃里修斯每自己对自己说,“爱伦·琪儿玛爱他,也绝不是一件奇事,是应该的……我真想尽我的能力,来把他弄得快乐一点。”
有一天晚上法勃里修斯带了他的朋友到一家戏园里去,在那里有一出滑稽的短剧是演得很好的。他记得华伦做学生的时代对于这一类的东西特别喜欢,在这一种剧场里他是最快乐也没有的。当时他朋友的那一种快乐的、清新的笑声,还在法勃里修斯的耳朵里响着哩。但是到了那里法勃里修斯又感到了一种新的失望。华伦一点儿也没有兴趣地在那里看这一出滑稽短剧。旁边在静静地观察他的法勃里修斯看他一次也没有笑过。他不过很注意地听了一刻,可是歇了一歇,他就把这一个视听的注意抛去,似乎是不愿再去用心看取的样子,只在无精打采地看戏园的周围了。到了第二幕完结,法勃里修斯问他“我们还是回去呢还是怎么?”的时候,他很快地回答说:“很好很好,我们回去罢!对这一种没意思的滑稽我已经感不到趣味了。还是让我们去抽一筒烟闲谈闲谈罢。怕那倒是更有意思更舒适些。”
华伦已完全不像十五年前法勃里修斯所认识的那个华伦了。可是在法勃里修斯方面却并不因此而减轻对他的亲爱。他心里满怀了忧虑在守护着他,和一位慈父守护着他的生病的爱子一样。他孜孜不倦地在设法想使他的朋友快乐一点。假使可以使他的客人的呆钝的脸上露出一脸满足的微笑来的话,那他就是很大的牺牲也在所不辞的。华伦也早看出了这一层好意,所以当他要和法勃里修斯别去的时候,他就深深被感动似的捏紧了法勃里修斯的手对他说:“老友,你只在希望我好,那我,我也很知道的……请你相信我,对你这好意我是满心在感谢。我们以后总不会再不通闻问的了,我们以后就互相守着罢。我到家之后将严守着和你的通信。”
华伦动身后的没有几天,法勃里修斯接到了一封从美国寄来的给华伦的信。信封上的略字是“eh”两字母————爱伦·霍华德,正是华伦所爱的那女人的名字。法勃里修斯马上将这信转给华伦,并且写上了一句话说:“我希望你在这里能接到从美国来的喜音。”————华伦在回信里对这一句话并不提及,并且也完全没有讲到爱伦的事情上去。他只将他现在弄得很舒服的那所他的新住宅的样子说得很清楚,而在邀法勃里修斯就到他那边去见他,可以多住些时。在往后继续的通信当中,两位朋友就约定冬假里耶稣圣诞节和新年,当在一块儿住着过去。
十二月初头上,华伦又写信给法勃里修斯,促他务必要早一点动身。“我身体不好”————在那信里说————“我有时候觉得衰弱到房门也不能出一步。我在此地并没有一个人认识,并且也没有去结识新相知的心思。你和我在一道能使我感到无上的快乐。又和你相习惯了,无论什么地方我都少你不得。我已经为你准备好一间房在这里,你可以自由自在地和在l市一样地工作的,或者也许会比你自己的房子更清静些。你不要等到二十三日才来罢,愈早愈好。我们可以不必等到十二月二十五,就是在十二月十五难道不是一样可以庆祝耶稣的圣诞的么?”
法勃里修斯也没有什么事情,正在可以适从他朋友的愿望的地位之下,所以就于十二月的初旬里到了他的朋友那里。他觉得他朋友瘦得太厉害,样子太难看了。华伦还没有去看过医生,并且他也拒绝去看病。
“医生能把我怎么样呢?”他说,“我自家的病苦难道会不晓得的么?我并且也很晓得我的病源。医生大约不过会劝我散散心罢了,正譬如他对一个穷苦的病人,劝他吃吃丰美的食物和陈年的好酒一样。可是穷人哪里有这些必要的钱呢?我们为身体的健康起见,有些物事是不能够一定常办得到的。譬如我,叫我如何去散心呢?去旅行么?我觉得世上无论什么都没有比这个安逸的静坐更好的事情。去结识些新的朋友,见见生人的面孔么?那我觉得世上只有你一个人,只有和你在一道能比一个人的枯坐好些,此外更没有第二个人了。看书么?我哪里还有求智识的欲念?我所晓得的东西,我都已经失掉了兴趣了。”
法勃里修斯,和在与华伦初次遇到的时候一样,注意到了他不吃什么东西而只喜欢喝很多的酒。他对于好友的健康上的忧心,鼓起了他向华伦进劝的勇气。
“你的话原是不错,”华伦回答他说,“我喝酒喝得太多,可是我不能吃旁的东西,而又觉得不得不咽些东西下去以维持我的气力。我是和轧伐尼(gavarni)的感情残疾者(invalides du sentiment)的可悲的状态一样;‘toutes ces bêtises mont dé-rangéla constitution’(原只是那万种的愚行损伤了我的元气)。”
有一天晚上,窗外面正风狂雨骤,而他们朋友俩却对坐在舒适温暖的房里的时候,华伦忽而讲起了爱伦身上的事情。
“我们现在是不断地在通信了,”他说,“她写信给我说,她希望不久就可以和我再见。————海耳曼,你晓得么?女人的心理,我实是有点不懂起来了。她不把我当作她的第一个最要好的人看待,那是确实无疑的。 那么为什么她又想和我发生起关系来呢?为恋爱么?就是光这一个想头也是可笑得很的。大约是为了怜悯我的原因罢。可是这就到了我的矜持的梦的末路了,我已经变成了一个怜悯的对象了呵。所以我写信给她说,我已经在此地定住下了,今后别无他望,只想在无为与隐遁中间过我这无用的一生。决不会和她再见了……你还记得海涅(henie)的《旅行记》里的那一段么?一位大学生在窗口和一位美丽的小姑娘亲嘴的那一段?这位小姑娘让他来亲嘴,就因为他说:‘明天我又将远去,今生今世怕再也不能和你相见。’————这一个再也不至相见的想头,却使人会得着一种勇气,能说出平时是惹也不敢惹着的事情的。我觉得我的死期近了。亲爱的老友,请你不必再说别的话来宽慰我。我自家是晓得的,死期近了。我也将这事写信给爱伦告诉她了。……我更写了许多另外的事情……嗳,真是些没意思的事情!……我平生所做的,都只是些无用的无目的的事情罢了。到了这垂死的病中,才向情人来宣布恋爱,这岂不是和我的一生很调和很合理的一个结局么?比这事实更无意识的徒劳,世上还寻得出第二件么?可是我却如此地做了。”
关于这信的事情,法勃里修斯实在想知道得更详细一点,可是华伦却不愿意作断然的回答。“假如我有一张誊清的信稿在这里的话,”他说,“那我很愿意将它给你去看。你已经知道这事情的全部经过了,我对于自己做出来的那一种愚劣的事情,不管它是如何的无聊如何地笨大,我在你的面前却可以不感到羞缩。当我在第一次很确实地觉得死期近了的时候,就写了那一封信,这是两礼拜前头的事情。那时候我睡在床上发烧。我对于死是一点儿恐怖也没有的,实际上即使把我的生命交给了死神的手里,和现在的这种状态比较起来,也未见得生比死好。可是我却兴奋了,精神亢进了。简直是可以做一部非常之有诗意的作品———— 一篇辞世之歌————出来的样子。我现在还在想这信写了也好。非但如此,我并且还在欢喜,因为爱伦终究知道了我是如何地爱她过的。既不将我的爱对她陈诉,也不希望着她对我之爱的给予————我觉得这是很高尚,不利己的爱!”
圣诞节的祭日一天天地在静默里悲哀里过去了。华伦变得一天只有几个钟头可以从床上坐起来,那么的衰弱。法勃里修斯现在只能独断地去为他请了一个医生来到病床前来看他的病。可是诊察之下,华伦也没有什么一定的病症,是他的生命力消失完了。他同一盏烧尽的灯火似的在那里慢慢地萎灭下去。还有在几次很少很少的但是间隔时间却渐渐地比较长起来的间歇时间里,他的精神又会奋燃起来放几朵火花;但死的阴影已经笼罩住他,渐渐地渐渐地在暗下去黑下去了。
在除夕的当夜,华伦于十一点钟的时候从床上立了起来。“这一个新年我将照旧式地对你述祝贺之辞,”他对法勃里修斯说,“希望这新年能给你以快乐。给我以永久的平和。”
将近半夜的时候,他走上钢琴的前头,很庄严地弹奏起和教会里的合唱歌相像的罗伯特·舒曼(robert schumann)的《死友的饮盏之歌》(auf das trinkglass eines verstorbenen freundes)来。寺院里的钟敲十二下的时候,他倒满了两杯酒。举起杯来,他慢慢地在追思似的,从他刚才所奏的歌里,谱诵出了一节的歌:
我在你杯底之所见,
并非是凡人能解的东西。
(was ich ershau’in deinem grund,
yst nicht gewoehnlichen zu nennen)
然后他靠转了背,一长饮就把那满杯干下了。他当在说那一节歌和饮那一杯酒的中间,并不曾对法勃里修斯注意到。法勃里修斯只是悲哀无语默默地在旁边看着他。现在他看到了法勃里修斯了,他的眼睛又光明喜乐地充满了少年的热情。
“再喝一杯!”他叫着说,“为祝我俩的刎颈的交情!祝你新年如意,我的哥哥!”
他同干头一杯似的将第二杯也干了,然后就很沉重地在一张椅子上倒了下去。他的目光又变得呆滞无神了,法勃里修斯扶他到床上去的时候,他就像一个已经是很想睡的小孩,好好地顺从了一切。
以后几天他一直不能起来。医生来看了也只深思着摇摇头,没有法子好想。他以为法勃里修斯是华伦的近亲,所以告诉法勃里修斯说,还是预备后事罢。
正月初八,华伦的别庄所在的那个小市里的旅馆里有一个人差来,来送一封给华伦的信。使者说,这信是要即答的。法勃里修斯因为他朋友已经有好几个钟头陷入了昏睡状态,差不多就快完全失去知觉了,所以就替他开了这信。信的署名者是“爱伦·霍华德”,内容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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