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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勃里修斯只沉默着点了点头。一种深沉的哀思,已经笼罩上他的身心了。他又举起眼睛来凝视了一回他的这位少年时候的挚友,对这位挚友,他从前是曾经祝望他有一个伟大的将来的,就是现在,法勃里修斯也还只在祝望他好的,而他却变成了一个可怜的偏执狂了。
“你瞧,”华伦很沉静地继续说,仿佛他是在向一群注意听讲的学生们讲科学讲义似的,“假如我现在轻轻地将这幸福的摆向右手举起,正举得触着‘守分的愿望’之点那么高,然后就撒手放下,那这摆当然只会走回向‘怨恨和不平’之点,这一点它再也不会越过的。它将在这两点之间的‘合乎理性的,平静的无关心’线上摆动些时,最多也不过摇动一生的时间,然后终将止于‘死点’而变成‘完全的静止’。这实在是安慰我们,使我们心平气和的一个想头!”他静止了一忽儿,像在等法勃里修斯的反驳似的。可是法勃里修斯只呆呆地沉默着没有说话,所以他又继续说:
“你大约现在总已经了解了罢,我底下所想说的结论?假如我将这摆举起,举到‘热情的希求’或‘夸大狂’等点的时候,那它一定会摇回到‘苦恼’或‘绝望’上去的。这事情是明显得很的,是不是?”
“是的,明显得很的。”法勃里修斯只悄然地沉郁地回答了一声。
“是呵,”华伦热心地继续着说,“可惜我把它发现得太迟了。如我已经和你讲过的一样,我在梦里所想的事情,实在是非同小可。我想做共和国的大总统,打胜仗的元帅,世界有名的学者,爱伦的丈夫。哼!一个应该安分的人哪。你说怎么样?我和妄想狂似的把那幸福的摆举得太高了,所以它突然地从我这双无力的手里滑落的时候,就飞打了过去,不得不摇半个大圈而回到‘绝望’的地方去了。那真是些艰险、痛苦的时间呵!————我希望你没有这样地苦过,如那时候的我一样————我真如同在一个噩梦里做着人的样子……真如同在一种最难过的恶醉里……”他的言语又同先前一样窒塞住了。忽而他又狂暴地高笑了起来……“呵呵!真如同在一种恶醉里!————我就拼命地喝起酒来了……”他的因狂笑的痉挛抽缩得阴险怕人的颜面到此又突然变得很认真而高雅,并且全身战栗着说:“一个人当有自觉地沉沦下去的时候,实在是一件可怕的事情。”他沉默了好久,然后又重新把他的烟斗装满,移转身体向着法勃里修斯问:
“关于我一生的事情,你已经听够了没有?或者你还想听听这一段故事的结局罢?”
法勃里修斯又悄然地回答他说:“听你这样讲,实在使我伤心,但是请,请你说下去罢。或者说完了反倒好些。”
“是的,把我心里的郁积倾吐一次,或者是要好些……所以我就吃上了酒……这一种轻贱的自暴自弃的习惯,在美国是很容易染成的……有几处地方,我就为此而不得不抛去我的位置,因为他们觉得我的品行已经是不复可敬了。可是寻一个新的位置,是一点儿也不费力的。我从来没有感到过经济上的穷迫,虽然我的生活也并不是过于富裕。我所要花的钱本来是不多。到此我衣饰也不讲究了。书也不再买了。离开爱儿米拉一年半之后,有一天,在纽约的中央公园里我忽而撞见了爱伦。她结婚之后,已经有十五个月了。这是我晓得的。她一见我就认识了,来招呼我,和我说话。那时候我真想往地底里钻下去。我晓得我的衣冠是褴褛得不堪,样子是很潦倒的。我心里相信,我的甘心自愿的堕落,她一定已在我的脸上看穿了。但是她并不说一句话,或者她是不愿意说。她伸出手来给我,并且用了她那种柔和的声气对我说:‘我真欢喜得很,我们终究又遇见了。我曾经问过父亲,问过弗兰息斯你的事情,但他们都不晓得你在什么地方。我十分诚恳地请求你,请你在这一个冬天再来教我些音乐。你晓得我的住址罢————’她就把她的住址给我。
“我对她这些和蔼的话,只嗫嚅地作了几声惑乱的回答。她很深情地微笑着朝我看看,忽而又变得很诚挚地同情似的问我说:
“‘你莫非病了么?我觉得你仿佛是很憔悴的样子。’
“‘是,是的,’我回答说,心里很欢喜,因为我却找到了一个可以遮掩我的潦倒的外观的口实了,‘我是病了,现在还没有复原哩。’
“‘这真使我难过。’她轻轻地说。————法勃里修斯,请你轻笑我!请你痛骂我这不可救度的愚人!可是我可以赌着咒告诉你,在她的眼睛里我的确看出了些超乎一般的同情以外的东西来。这一种为我愁虑,对我怜惜的柔情,在她的眼光里闪耀着。我觉得全身被一种不可言说的痛苦紧扎住了。啊啊,我究竟造了些什么孽,要受苦到这一步田地呢?痛饮、不安、失眠的夜晚等竟把我弄得成了一个毫无自持力的病弱者了。我踉跄倒退了一步,惑乱地注视着她。这中间大都会的繁衍的生息正和潮水似的在我们的周围汹涌着哩。
“‘你马上来看我,你一定马上来看我。’这样很快地说着她就不由自主地走开去了。我看见她走进了一乘车子,她分明是从这车子里出来到公园来散步的。我注视着她,又看见她那张灰白的颜面伏出在车窗外头,当她临去经过我身边的时候,还在车窗外对我用了惊愕、凝视的眼光在呆看。
“我走回家来。我的回家的路线是要经过她的住处的。她住在一所宫殿似的大洋楼里。我闷坐在一间可怜的客舍的小房间里又做起梦来了:爱伦是爱我的,她是在叹美我崇拜我的,我还没有把她失掉哩。那个摆又高高指上疯狂的期待上去了。
“老友,你若能够的话,那请你解释给我听,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一个很有理性、很沉静的人————因为我在日常生活里总是很沉默,很有理性的;就是在离开他们以后的今日,而那些八年间我曾经寄住在他们中间,正直勤劳以教授希腊拉丁文而糊过口的各学校委员们的眼里,我也还是一个沉静而有理性的人————请你解释给我听,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就是像这样的一个沉静有理性的人,有时候虽明明自家知道,可是终究会完全变成一个疯子的,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的说明,也可以说是我的辩解,我极愿意承认,这一种状态确是一种神经病的预兆,其后我就为这病所缠住,不得不在病床上卧睡了许多个礼拜。
“病渐恢复的中间,我又变得很沉静而有理性,可是我的青春的生命也就此完结了。在两个月的时日之内我竟老了二十岁的年纪。我离开病房的时候,就变得衰老龙钟,像现在的样子了。我的过去,虽则是这样空虚而乏味的,却成了我的生涯的全部。现在我已经没有什么事情可以做,没有什么可以希望,没有什么可以渴想的了。已经是黄昏的世界了,熙扰和火热的白昼已经过去了,境地变得凉爽清平。那个摆只是懒懒地在一个短小的距离内,在那条‘合乎理性的,平静的无关心’线上摇动了……我却真想知道,那些在世上成就功名、达到他们的目的的人,那些真的成了得胜的元帅、内阁的首相和其他与此相类的伟人的人,心状究竟是怎么样的。不晓得他们在人生的晚境,究竟能否感到一种得意的满足而休止,不晓得他们是否也只感到一种奋斗的疲倦而并没有胜利的喜悦,也只懒懒地退出那人生的漩涡。————难道无论哪一个人,为幸福这一个刑罚所禁止,就不能下降到他的内部深处,去算清他以消耗生命而换得的东西的么?”
华伦静默了好久,只沉浸在痛苦的沉思里。然后他又轻轻地继续说:
“我对于爱伦的招请,当然,没有应她。但是她不知从哪里寻得了我的住处,并且也知道了我的害病。————这可并不是一幕浪漫的恋爱情景。我的床前,并没有她的辉耀的倩影前来看病,我在我的发热的乱梦里,也没有觉得她的冰冷的素手按上我的火热的额头上来。我只在病院里调养,并且他们也看护得我很好,我在那里叫作第三百八十二号,而这冗长的故事全部,也只是一件疏散无味的东西。可是到了我想脱离病院对那慈和的院长诀别的时候,他却交给了我一封信和五百元金洋的一张支票。在那个封筒里有像底下那么的一张信:
你的一位老朋友,请求你将封入的金额接受,当作他借给你的款子,等你病好之后找到了工作,再每月地还他,每月付到这病院里来。
“这信是不署名的!
“这事情明明是对我的好意,可是却使我痛心得很。我当然不得不辞却这金钱的惠借。假使我让一位我所热爱过而终与他人结婚的女人来帮助我,那也就是大大的过失。
“我就问那个当我在读信的中间很得意地笑着在旁边观察我的院长,问他晓得不晓得,这发信人是谁。他回答我说不晓得。但是我却明明知道,他是在对我保守着秘密。我想了一忽儿,然后又重新问他,问他能不能替我转送一封信给这位写信给我的人。这一件事情他答应了。于是我就对他说,明天可以将那信交给他的。
“我想了半天,想这封信将如何写。一边我在心里却一点儿也没有疑念,知道这将钱送给我的一定是爱伦。对此好意我却不愿意有所辜负,我真不愿意伤坏她的感情。可是我终于写定了一封信,现在就我的记忆所及,大约这信的内容是如此的:
我真感谢你得很,但是你借给我的钱,我却不能够收受。请你心里不要难过,因为我将钱送还了给你。你的为此,明明是为了我好。以后我将努力地为人,使我不至于辜负你这一种深情。请你相信我,在我心上将永远保留着你的记忆。你的好意我是没世也不能忘记的。
“将这信交给病院院长之后没有几天,我就离开了纽约到了美国西岸的散弗兰西斯珂1。往后好几年我没有见到听到爱伦·琪儿玛的事情。她的印象也渐渐地消弱了下去。我已经把她忘了。我并且也忘记了我是曾经有过年轻的时代的。我是老了。————那条暗淡的河流,将载着我和我的幸福的小舟并无激动很平和地流送到那个最后是无人不去的神秘的海里去的那条暗淡的河流,不过在一个荒凉的大漠里经过了它的流程。我所航过的河流两岸,只是惨淡怖人的单调罢了。我极端厌倦地站在这扁舟————人生的舷上。我从没有故意地做过恶事。美的事物我是爱的,善的事情我是想勉力做的。为什么我会这样感不出人生的乐趣来呢?我对于可以冲破我这只船底的岩石,对于能将我卷入河流深处去的漩涡,反倒想祝福它们。到我听见爱伦的婚约那一日止,我还老是相信,我的生活将于明日重新开始。这一个明日到了,可是我的新生活仍没有开始————而我的生涯已经是完结了。”
华伦现在说话说得这样轻,弄得法勃里修斯要听他的话的时候不得不耸肩努一番力了。与其说他是在和他的朋友说话,反倒不如说他在和自己说话更像些。他将右手的食指高高举起,指示着一个摆的摇动,从右到左地在空中慢慢画了半个短圈。然后将手指指上那个在纸上他所画过的黑点,轻轻地说:“完全的静止……我只希望,各事都快点过去。”。
一个长时间的静默继续了下去,终至法勃里修斯因难耐而打破了这个沉默。
“那你又怎么,”他问,“决心离开美国,回到欧洲来的呢?”
“是的,不错,”华伦忽而同惊醒似的回答说,“还少个所谓结尾罢。本来我这故事就没有结局的……和它的也没有冒头是一样。这故事所述的不过是些无形状、无目的的事情罢了;并不是人的一生,却只是人的丧生————死。但是你若还没有疲倦的话,那我还可以依了年代的顺序继续说下去。”
“请你继续说下去。”
“是的……我在美国各处流浪了好几年。那个幸福的摆是很有规则地限制住了。它只在很容易达到的‘守分的愿望’和不再长时苦我的‘怨恨和不平’之间摆动。我开始了一种安静的简易生活,人家都把我当作一个怪人看了。我只勤勉忠实地做完我的义务责任,旁人的事情一点儿也不去闻问了。一到了我的钟头教完闲空下来的时候,我就一个人走出市外到最近的树林里去休卧在大树之下。一年四季的时间,在我是一样的;养花的春季,丰殷浓绿的夏天,悲哀的秋日,荒冷的冬时,在我都是一样好的。我总只觉得树林可爱。静默的树林我觉得是世界上最美的东西。在树林里有一脉平和之气会吹入到我的心里来。我变得非常地平和安静了,对于在我周围的事事物物毫不关心,甚至成了这样的一种习惯,变得凡对关于我的无论何物,和对向我提议或劝止的无论何事,我都只回答一个‘很好很好’。我自己却毫不曾注意到这一个回答,这几个字是非常自然地流到我的口头上来的,到了有一天一位同事对我说,在校里人家给我取了一个绰号叫‘很好很好先生’,我才觉得。人人对我这么一个从来也不曾遇到过好事情的人,叫我‘很好很好’,岂不是一件很滑稽的事情么!
“现在我只需告诉你一段最后的小小的冒险谈,我的故事就可以算完结,希望来听你的了。
“去年我偶尔到了爱儿米拉,是学校里休假的期中。我没有什么事情好做,口袋里还存着几百块的金洋钱在那里。我决心再去看一遍我那悲喜交感过的背景故地。自我离开那里之后已经有七年了。我十分有把握,确信在那里再也没有一个人能认识我了。并且即使被他们认出了,在我也更有什么要紧?
“当我在市上走了一圈之后,看访了一回我曾教过书的学校和爱伦·琪儿玛住过的宅邸以后,我就走上那个市外的小公园去,在这公园里当我年轻的当日,曾经消磨去许多幻想的时间,并且那园里的一草一木,我当时也都认识的。那些我在那里的时候都还是矮矮的小树,现在已经长成了摩天的大木了。树木中长成大树的也不是全部。这里那里有几株是枯死了的,有几株是被砍伐了的。那是新秋的九月————将晚的时候。太阳已沉落在西天,红红的炫目的夕照阳光,穿过了苍黑的树枝在那里闪射。在一棵树下的椅子上,有一个暗黑的人影坐在那里。无情无绪地走近了那黑影的身边,我真吃了一惊,我马上就认清了。她是爱伦,我被钉住似的立住了一忽儿。
“她身体屈俯向前坐着,在用了遮日光的伞子长柄向地上的泥沙里画字。她穿的是一身丧服————她还没有看见我哩。我屏住了气不声不响地仍复离开了她。走远了百数步后,我从那条树荫下的甬道里走入了旁边树木的底下,在树下我又惊惶地回转来看了一眼。她还是仍旧坐在那里。啊啊,只有上帝知道,何以这一种想头会突然又涌到我的脑里来的。我想看她一看了。她已经是不会认识我的这事情,我是确实知道的。我于是装作在散步的一位闲人的样子慢慢走近了她的身边,几分钟后,我就走到了她的前头了。她在路上看见了我的黑影,毫不注意地将她的头儿举起,我们的四条视线就冲接在一道。我的心脏的鼓动仿佛要停止的样子。她的目光是不相关的,冷冷的。可是一忽儿的中间,她眼睛里突然放起异样的光来了,她把身体急速地掣动了一下,似乎是要站起来似的。此外我不能看见了。我已经走过了她的身边,一步一步地离她远了,绝对不敢转过头来,再回看她一眼。我还没有走到公园出口处之前,一辆无篷的敞车很快地在我的身边转过;我又看见了爱伦,看见她靠出在车外,脸色苍白,眼睛张得很大,同五年前头在纽约的中央公园外看见她的时候一样。我为什么不同她招呼呢?真是愚人愚事,但我终没有招呼她。她那双眼睛,约有一分钟的时间,忧心似的向我注视着的她那双眼睛,忽而又变得冷冷的了。我还看见她深深地吐了一口气,然后又慢慢地将身体靠回了车中。然后她就去我远了,消失了。
“我现在是三十六岁了。可是还不免有点羞缩,当我将我所做的那件应该是小学生才配做的愚事在此地不得不对你说出的时候。我写了一封信给她:
一个十分尊敬你的朋友,对于他,你在数年前曾经示以好意的,他昨天也曾见过你一面,可是你不曾认出他来,他在这里送上他的一个敬礼。
“这信当我在乘上自爱儿米拉开向纽约去的火车一分钟前投在邮筒里的,那时候我的心脏鼓动得非常厉害,仿佛是正在冒险做一件极危险的事情似的————这真是一个大冒险呵!是不是?……我平生觉得从没有经验过比这事情更大的冒险,就是现在,在我的回忆里,我也常常只以此而在自慰的哩!
“差不多过了一年之后,在去今没有几个月以前,我偶尔在百老汇路上又撞见了今年是长到了二十岁的弗兰息斯·琪儿玛。世界实在是再小不过了,认识的人是怎么也会撞见的。长得和他姊姊很像的弗兰息斯,已经不认识我了。是我招呼他的。他很和气而又很困惑地微笑着朝我看了几分钟。忽然他就满心欢喜地向我伸出了手来。
“‘啊,华伦先生!’他叫着说,‘我真欢喜,终于又见到你了!我和爱伦常在谈起你,并且猜想你不知究竟怎么样了。————你为什么一点儿也不使我们知道一点消息呢?’
“我回答说:‘这些没有价值的事情,我怕使你们知道。’我说话说得非常之幽。现在我是很有勇气了。但在当时那青年却使我变得胆怯。可是我却从来没有向他要求过什么,也不在期望他些什么的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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