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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棘城灯火通明,无人有半点睡意。我与靳刚一起急迎宗孝端入城。他一路风尘,满面灰土,与靳刚抱头痛哭,口中竟也是一样的话,“未想裴帅当日之托,今日成真。臣必与棘城共存亡。”
整编队伍,可用之兵还有十余万。我道:“黑鹰军善于袭战,下马攻城未必强于我军。只要固守,当可保此咽喉要塞。”
宗孝端深以为然,“殿下所言极是。守住棘城这第一道关口,潼关又是易守难攻之地,长安无恙。”他果然是守城名将,一面视察各门,加固城防;一面操演守军,分路布控,一切处理得迅速而井井有条。
可是二哥驾崩后,原本从内陆源源不断运来棘城的物质补给忽然断了。营州那一边的补给早已让黑鹰军切断。这一路从幽州一线运来。难道耶律楚动作如此之快?
靳刚立即派人回大周,不日便有噩耗传来。长安竟然已发生暴乱。
“详情不知,只是五王爷不幸遇难。”
听闻此信,我不禁一阵晕眩。景明是父皇一支最后血脉,大周天下的火种。果然如耶律楚所言,景家无后?转念又想到,景明为皇子,竟至在暴乱中身死,那我的泽儿……他……越想越怕,不禁失声恸哭,恨不能亲去大周寻他!
极度的忧思使我整夜难寐。短短几日,已眼眶深陷,面颊消瘦。晨起时,青丝随着发梳纷纷掉落。然而时局根本不给我伤怀的机会。泪水未干,黑鹰军已经围城。
宗孝端已做好充足准备,城中十数万兵力,可与黑鹰军一决雌雄。然而耶律楚从来不按常理出牌。靳刚判定他必急于进兵,早夺长安,他却只将棘城围住,并不攻城。
这是我最怕的结果。城中储有五万兵力一月粮草。可是如今兵力骤增到十多万,又已无补给,竟是连半月都捱不过去了。
城中多为步兵,且大多是曾遇上黑鹰军吃了败仗的,深畏对手。妄开城门只能是去送死。而耶律楚既不攻城,也不退去,极有耐心地等待。城中消耗日见不足。士卒从每日三餐,减为两餐、一餐,不到一月,已告粮绝。而棘城之围,始终未解。
夜风呼啸,刁斗之声隐隐可闻,在死一般的沉寂中却有沉闷的惨号一声又一声传来,清晰而又恐怖。中军帐里,靳刚、宗孝端正商讨粮草之事,都凝神侧耳。忽然,宗孝端脸上渗出豆大汗珠,面目狞厉地霍然跳起,“不好!”提起战刀便大步冲了出去。
我落在后面,好一会才赶到一座有微微火光的房舍前。一阵奇异的腥膻肉香远远便随风飘来。前方,宗孝端飞身下马便是一声大吼:“砸开房门!”
侍卫们哗地围住房舍,一顿猛砸,将门砸得稀烂。众人蜂拥而入,一望之下却是目瞪口呆。
一具尸体血淋淋地摆在草席上,四肢已经成了带血的白骨架。小地坑中燃着粗大的干木柴,铁架上吊着的铁盔兀自淌着血水咕嘟嘟冒着蒸腾雾气。十余名兵士口中塞满半生肉屑,抬头看着冲入的众人,脸部扭曲变形,狰狞可怖至极。
“他们在吃伤兵。”有人指着尸体嘶声大吼。
“全部斩决!”宗孝端尖啸一声,战刀便砍翻了一个食肉者。侍卫一齐涌入,长刀齐伸,所有食肉兵士顷刻便被全部斩杀。
靳刚闻听此事,怒不可遏,一声大喝:“急号,三军集合!”
牛角大号凄厉地响彻军营,杂乱无力的脚步漫无边际地向中央金鼓将楼下汇聚着,整整半个时辰,十数万大军才聚集起来。昏黄的军灯下兵士们密密麻麻挤在一起,人人青黑干瘦,灯光暗影里闪动着幽幽青光。
“将士们,我等是人,不是野兽!”靳刚怒喝一声,刚欲陈辞,眼望下列如排排人干的周军,却再也说不下去了。作为主帅的他自己,也已经多日没有一顿饱食。没有粮草补给、后方支援,更不知围困何时终结。困守一座孤城,虽将黑鹰军挡在城门之外,然而背后的大周无主,却使每一个人,都失去了为之而战的信念。
宗孝端纵善于守城,然而敌人围而不攻,能奈其何?
我仿佛可以看见耶律楚微眯的双眼,冷淡的声音,“无须用兵,只要将棘城围住,便能困死周朝十余万军力。”
此时此刻,再多的慷慨激昂又有何用?靳刚深知此理,故而说不下去。我深深痛惜每一个饱受折磨的将士。死一般的沉寂中,我涩涩开言:“有一支歌,名曰《无衣》,诸位将士定然都听过。今日虽无衣无食,却有同死共生之谊。”
有八年,我从未作歌。当年因在东宫走水中变得嘶哑的声音在夜空中飘荡起来。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同死共生……
吟到“王于兴师,同死共生”,宗孝端忽然立起,与我同歌。说是唱,毋宁说是他在悲愤激越地嘶喊。万千兵士们先是低声饮泣,接着便呜咽着一齐哼唱起来。未曾经历过军旅之人永远不会懂,战友之间胜于骨肉的情谊。谁堪承受如此痛彻心脾的惨剧?唱着喊着,万千将士一齐放声大哭。
“报——大帅、大帅!”正在此时,凄厉的长呼划破长空,一个城墙上哨卫连滚带爬而来,“契丹兵……攻、攻……攻城了!”
听到黑鹰军夜深攻城的消息,方才齐声痛哭的将士竟都止住了泪。片刻之后,更不可思议的事发生了。这些早已被黑鹰军打怕了的战士竟爆发出山崩地裂般的欢呼。
终于可以一战!
“宁马革裹尸,胜于做饿卒!”靳刚忙道,“将城中剩下马匹宰杀,供众将士饱餐一顿,城上死战,能杀一个便少一个将来祸害大周百姓的孽畜。”
“何必杀马。”宗孝端第一个拔刀,狂吼道,“众将士,随我而去。把登城的契丹鞑子拖进来吃肉喝血。”
绝望的人最可怕,因为没有希望,也就无所顾忌,无所畏惧。
在震天的杀声中,我越发忧虑。这么多年对耶律楚的了解,他绝不会无故选在这个时机攻城。只需多围困些时日,棘城必破。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迫使他必须在此时动手!
正在此际,一封由长安发来的急令借着混战进入棘城——靳刚奉上加盖大周皇帝玉玺的召令给我。
我打开,匆匆阅过。“是召我回长安。”
奇怪的是,这封急召令盖有二哥的皇帝玺印。可是二哥他已经在通岭谷自刎。是谁已经掌控了他的印玺?一阵彻骨的阴寒逼面而来。
“靳刚,”我对这位东路军统帅道,“看来,我是非回去不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