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仓皇而逃的周军哪挡得住这第二阵箭雨,侥幸在子墙下逃生的他们又被这阵弩箭射死了许多。骑兵们胯下坐骑有的陷落断足,有的无主哀鸣,有的受惊乱跳,把原本就慌不择路的兵士冲散践踏,惨状难以尽述。
人群中,我忽然又看见了黄勇。老将军横刀立马,仍然在拼命指挥,“步兵散开,骑兵下马,冲到城楼上。”在他的指挥下,立即有一股周军精锐向城楼上攻来,想占住城楼,以地利之便反击。早就守住城楼的弓孥手停止射箭,排成长列,手举长枪等待近战肉搏。
正在僵持之际,左右旌旗乱晃,两列人马从横刺里杀出,正是萧史征召的两万渤海降军。
周军抵挡不住,纷纷溃散。
黄勇仍在奋力组织抵抗,可不等他们成阵,渤海军已与黑甲军合围,将残余的周军困在中间刀砍枪刺,杀得他们毫无还手之力,连连倒退,又被逼入城内子墙箭雨下。他们纵知身后也是一条死路,可又怎挡得住面前这凶猛的攻势,只得一步步往后败退。
天福城内伏尸遍地,折戟残肢,惨烈异常。见此情景,我心知周军大势已去,只担心黄老将军安危,慌乱之中只得在高台上向耶律寒喊道:“快令他们勿伤黄老将军,我要活的!”
耶律寒迅疾组织一队亲军冲到黄勇四周,刀枪并举,把他紧紧围在当中。
黄勇弃了头盔,手执长刀,白发在肆虐的风中乱散四飘。他身上铠甲血迹斑斑,整个人仿佛笼罩在血雾中,悲壮无比。被数十黑鹰精兵围住,他却仍毫无惧色,奋力相拼。
我低下头,颓然跌坐,再无法多看一眼。
“王妃,”许久之后,耶律寒才向我奏报,“我军大获全胜,已生擒黄勇。”
我步入军帐时,耶律寒和萧史已在神情严峻地商议军情。
萧史认为,大周先锋军在天福战死两万,被俘数千,这会更让柳盛确定黑鹰军主力在天福城。接下来他会怎么做?
现在只能寄希望于柳盛用兵谨慎,见黄勇失利,不敢即刻攻城,而是会先调集大军围城以待时机。
我的想法与萧史相合,遥想耶律楚若得到消息,当欣喜。柳盛调大军主力围天福,身后锦州来州一线必定空虚,耶律楚的海上来袭更增胜算。而围城不攻,更有利我们拖延时间。东丹一日寒于一日,冰冻怕是就在这一两日。
“如回周联军马上攻城,我们死路一条。即使如我所愿,天福城也撑不了多少日子,毕竟还剩的人马不到两万。”击败大周先头部队,生擒黄勇的愉悦只维持了很短时间,萧史又陷入思虑,“所以,我必须要知道耶律楚有什么打算,还是把我们放在这里作为诱饵!”
一旁耶律寒不以为然,他对萧史背后直呼耶律楚姓名一直深为不满,“大汗用兵向来奇绝,他定有道理。而且王妃在此,”耶律寒轻轻一笑,“萧将军尽可放心,大汗决不会留王妃为饵。”
这是耶律寒第一次直言耶律楚对我的宠爱,我不觉有些面热。心下庆幸,若当日我随耶律楚而去,萧史怎肯安心守城?此刻我这张底牌还可以定他之心,“兄长无须过虑,我可向你保证,再守数日,必有好消息!”
说话间,有副将来报,“请王妃示下,敌将黄勇如何处置?”
萧史立即建议我说:“王妃下令生擒他是上策。从此人嘴里可以挖出回周军情。必要时,我们还可以用他与回周谈一两笔交易。”
他果然是什么事都掂量利害,我有些不悦,转头问这副将:“老将军现在何处?”
这人回道:“绑在死狱中。”
“混账!”我豁然变色,猛一拍桌道,“怎将黄老将军绑在死狱中?”
我骤然发难,一帐俱寂。这人顿时呆住,垂首跪下。只有萧史饶有意味地看了看我,又对那副将道:“黄勇是重要人犯,你等不可草草待之。”
这人低声答道:“他破口大骂,万般求死,连伤数人,只得五花大绑。”
萧史眼光一扫耶律寒,手指恍若无意轻轻扣了扣桌面,我这才惊觉。此时自己脸色想必难看至极。以萧真真身份为黄勇发脾气也实在不合适,幸他替我化解开去。长舒一口气,放缓了声调说道:“的确关系重大,我亲自去看看。”
侍从在前提灯,引我走过森冷的昏暗过道。曾以为自己再不会来到死狱。站在囚室前,阴森寒凉,霉腥味弥漫四溢。比手掌大不了多少的窗洞里漏进暗淡光线,瞬间便被终年不见天日的黑暗吞没。
侍从开启囚室,拨亮灯芯,墙角一团黑乎乎的东西似乎为光亮与动静所惊,吱吱叫着滚过脚边,是硕大一只黑鼠。身后跟从的侍女失声尖叫起来。
“王妃尊贵之体怎能入这肮脏之地,还是将敌将提出审问吧。”侍从赶开这懦弱侍女,谦卑地赔笑。
我冷冰冰开口,不容任何驳意,“灯给我,你等退去远远候着,无传不得擅入。”
随从悄声退下。我自己提了灯步入,狭小的囚室一时光芒大盛。
“老将军!”眼前的老人白发蓬乱,面颊上一道血痕,竟已这样苍老憔悴。
黄勇抬起浑浊双眼,似有不信之感,凝视我许久,言声颤然,“真是燕国吗……”
“是我!”我答道,语带哽咽。谁曾想,灞陵别后,再见竟是这样情形。
他也双目湿润,“殿下怎么落到了契丹人手中?”
我张口想要告诉他别后遭遇,却不知从何说起,又兼无颜对他道出,只得含糊吐出,“父皇好吗……景昊他……好吗?”
黄勇语声嘶哑,“圣上龙体已大不如前。太子……还好。”
一言已足慰我想念。我点点头,喉头哽住,思绪万千纷乱难解。
“燕国你怎会来此?是契丹人迫你来劝降吗?”他神情焦急,仿佛有生命之忧的是我,而不是他。
我心头一震,恍惚抬眸,与他质询的目光相触,顿觉无地自容,“不是,无人迫我……”窘迫一直烧到耳根,“引将军入城,受此大辱,我愧对将军,愧对……”
黄勇摇头打断我道:“公主金枝玉叶之体,落在他们手中,又能怎么办?我都明白,不过一死,为国尽忠,燕国不必自责。”他又颔首叹息道:“老臣已年迈无用,不能杀灭靼虏,更无法相救公主。”
来之前,萧史曾再三叮嘱我务必从黄勇口中套出柳盛打算与回周大军的动向。这攸关天福生死存亡。但是我又怎么开得了口?如今,他的宽和更令我的心揪紧,仿如坠入炼狱,遭受反复拷问。
“将军不能死,”我忍住心头窒闷,轻声道,“待天福之围一解,我便放将军归周。”
黄将军听我之言,猛然抬头端详我头上发饰与身上穿着,目光变幻,流露出些许猜疑,“你……放我归周?”
“将军有所不知,燕国已嫁……”他直勾勾看着我,我半晌才鼓足勇气,一字一字道:“东丹王。”
黄勇大吃一惊,声如惊雷,“嫁了……东丹王?”他双目陡然圆睁,眼中一片血红,“难道……你就是东丹王妃?”
我黯然点头。
惊怒使他面上伤痕愈发可怖,我竟不敢与他对视。
黄勇又问:“以王妃身份给裴青去信的也是……燕国你?”
“我……”我欲辩解,却无话可说。
他霍然笑起来,那笑声枯涩而尖锐,一声声刺进我心里,“裴青还在一心为你复仇,岂知你……已为敌寇王妃!若知道陷他于通敌罪名,几乎性命声名俱不保的人是你,青当如何自处?你怎么对得起他?”
刹那间,我只觉全身血脉直冲头顶,“青他怎么了?黄将军你说他几乎性命声名俱不保?”
黄勇眼望空际,他再不愿亲昵地称我为燕国,也不再视我为大周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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