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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你们东吴使者来我海东,我家主公殷勤招待。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待你们使者的情谊,不可谓不深重!
“自我来吴,百姓对您的赞誉,我在路上多有闻听。今入殿上,又见到了随从公之诸君,也全都是名实兼备的贤人。由此见之,是公之据吴,民心所向;公之府中,人才济济。‘人和’之称,实则已不用我再多言。
张士诚沉吟不语。
“什么是‘结远援’?远交近攻。什么又是‘国削之患’?单纯地自恃有强援的帮助,而看不清楚真正的大势所趋,这就是不自量力,必有‘国削之患’。方今天下,君臣土崩,上下瓦解。元失其鹿,群雄共逐之。
他闻言之后,不仅没有发怒,反而面有惭色,转顾诸臣,说道:“吾并非不知蒙元实为鞑虏,是我华夏的仇雠。奈何情势,不得不稍委曲求全。”
先夸奖东吴富庶,地方有钱。张士诚面有得色。
方从哲又补充道:“现今,东吴虽名为元臣,但是也就像您刚才所说的,您却也并非就是肯真心地臣事鞑虏。那么,察罕对您的威胁,您就不能不慎重地加以考虑。如果您不借给我海东粮食,便是在察罕之外,又徒然空竖起来了一个强敌。而如果您肯借给我海东粮食,则便是在驱狼吞虎之外,又必然会能得到燕王的感激。燕王之仁,可也是闻名北地的!”
“不助我海东,则吴亡在即。助我海东,则能灭强敌在境外。如果只是为担忧以后的‘养虎为患’,而竟置迫在眉睫的危险不顾。我实在不知该如何说您了。是该说您智慧呢?还是该说您不智慧呢?”
“绝交与诸侯”,暗指张士诚纳粮给朱元璋的事情。张士诚打不过朱元璋,所以早些时候签下了条约,他需得年年进贡粮食与金陵。这本是丢人的事儿,力不如人,近似俯首称臣。但从方从哲话里说出来,反倒成了张士诚“威势”的一个表现。“一府地养亿万民。”同时,用“诸侯”而不用“金陵”,似乎也就还有了一点海东使者的此次前来,也正是为了请求东吴借粮的意思在内。
张士诚哈哈大笑,他还是很有些王者气度的,说道:“诚然此理!你接着往下说。”
罗国器是正使,按理说,应该需要先说话。
张士诚屏退群臣,只留下了韩谦、钱辅、潘元绍、李伯升等人,说道:“此数人皆吾心腹,不需退去。先生有何言语,但请直言吧。吾洗耳恭听。”
殿上安静,门外细雨声声。方从哲提点精神,往前走上两步,按住衣襟,劈头第一句话就是说道:“我听说过一句俗语:‘宁为鸡口,不为牛后。’今以吴之强,与公之贤,乃欲谄媚蒙元,称臣属,何以异于牛后?
说客说人的说辞,向来都是只说人优,不言人劣。方从哲可谓深得其中三味。他瞧了眼张士诚的神色,又说道:“又再请为公言人和。”张士诚昂首而坐,声若洪钟,一挥手,充满气势地说道:“君请言之!”
这时,殿上诸人没有再起来质疑,而皆是聚精会神,听他解释。
他闻言点头,做出来一副了然的表情,说道:“如此,则公的苦心,我知道了!您这是在‘以迂求直’。正如《易经》上说:‘尺蠖之屈,求其信也,龙蛇之得以存身也。’”“信”,即“伸”。暗以“龙蛇”比喻张士诚,不动声色地又给他拍了一个马屁。夸奖他能屈能伸,可称为大丈夫。
方从哲分别从几个方面,分析了东吴的长处。他虽然说是请为张士诚“分析东吴的优劣”,对东吴的劣处却是只字不肯提及,至此,做出总结,他说道:“是公据东吴,国富、雄军、形胜,有天时,有人和。
“我听说,最上策的不是在本国内打仗,而是驱狼吞虎,灭敌在境外。那么,又该如何驱狼吞虎,灭敌在境外呢?我又请试问公,以为我海东如何?”
“窃为公计,何必在明知察罕未必能够取胜之时,因为区区粟米,而招致燕王的怀疑?为守一粟,竖一国三面之强敌,智者不取。”
“放眼天下,如今,公据有吴越之地,此天下粮仓。若论形势,实在已远胜古之春秋吴越。只是,形势虽然胜过了古之春秋吴越,我所不知道的,却是不知道公的雄图壮志是否也一样胜过了古之春秋吴越的君王?
“难道这就是有‘仁厚’之名的张公,接待客人的方法么?”
“吴王濞率江湖子弟起而叛汉,事虽不成,君臣皆为震动。曹魏以汉之丞相,蜀刘以汉之苗裔,而孙氏立国,非汉丞相,亦非汉之苗裔,承三代之烈风,独以江南为表里,而竟至能抗衡两国之强敌。何也?全赖吴人之强横也。又至东晋,淝水之战,更一战大破强秦百万!以前秦之强,风声鹤唳。吴人其脆弱乎?吴人其脆弱乎?犹且还说吴人脆弱么?
“公有前人吴越君主的志向,那么,想来是不屑自守的。
“再请观公之所据,南抵绍兴,北逾徐州,近乎济宁之金沟,西距汝、颍、濠、泗,东薄海,二千余里,带甲数十万。
方从哲答道:“我先请为公分析东吴的优劣。”
罗国器以目视方从哲,方从哲不动声色,咳嗽了一声。时三千挺胸出列,叫道:“甚么叛逆之贼?甚么自称忠臣!好没廉耻,兀的颠倒黑白。遮莫你们东吴的使者,就从没去过我海东么?遮莫你们东吴的使者去到了我海东的时候,我家主公对待他们,也是不由分说,即便威胁以斩杀么?
再又夸奖东吴有天时、地利。张士诚闻言听后,深觉有理,很是赞同。不觉壮志勃勃,手握腰边短剑,挺胸直首,睥睨左右。有王者之姿。
“请说。”
“人皆言吴人脆弱。春秋之末,以齐、楚、晋三国之强,而吴足以入楚、祸齐、胁晋。越既并吴,山东诸侯亦且惕惕焉。及秦之衰,项羽起于会稽,巨鹿之战,士无不一当十,呼声动天地。诸侯从壁上观,皆惴恐。犹谓吴人脆弱,不足以当秦晋之甲骑乎?犹谓吴人脆弱,不足以惧诸侯与壁上乎!
“不屑自守,如何扩土?窃为公计,公既有江淮,南临闽粤。是上可以越淮河,进取中原;下可以扣闽粤,规复南疆。进亦可,退亦可。‘地利’二字,诚哉斯言!时当乱世,群雄争起,恢复中华,是公又有天时。
韩谦、钱辅,是张士诚的谋主一流。潘元绍,是他的女婿,现管水军。李伯升,则是他的结义兄弟之一。号称其麾下第一骁将。留下的这几个人,确实都是他的心腹亲信之臣。
“又且,蒙元者,鞑虏之属也。自蒙元入中国,蹂躏百姓近有百年之久。上国衣冠,尽数沦陷。圣人典籍,不复再存。公以英明神武的天资,才为世出,崛起民间,如今既然占有了膏腴强横的吴地,却为何不思为我汉儿出力,驱逐鞑虏、恢复中华?竟愿为戎狄之奴,甘做帮凶!致使祖宗蒙羞,圣贤为耻。我虽不才,却也是窃为公羞之!
陈基与饶介,皆是张士诚府中有名的文士。
韩谦陪坐一侧,听了多时,此时不以为然地插口说道:“你这话道理是不错。但是,你说来绕去,还是想求俺们借粮与海东。如你所言,海东的士卒如此善战,俺们又借了粮食给你们,纵然你们最终可以战胜察罕,难道俺们东吴不是养虎为患了么?”
举出益都一战的例子,来证明海东的军强。以此推理,即使察罕再来,估计也难以取胜。
三人起身,方从哲偷眼相看,见那说话之人,正是主座的张士诚。隔得也远,光线也不好,瞧不太清楚张士诚的面貌。只见他坐姿慵懒,一手支头,一双眼中时有光芒闪过,似乎也正在细细地打量他们三人。
“如果海东灭亡,而对公有利。我便请求您不要借粮给海东。如果海东灭亡,而对公不利,则唯请公图之。削弱了海东就是壮大了察罕,壮大了察罕就是对您的威胁。我的看法就是这样,请您好好地考虑一下吧。”
入得殿内,天光阴暗,四角点起了油灯、蜡烛,眼前一亮。只见殿宇深深,占地甚大。两侧放满了案几,有数十人或坐或立,居处其后。这些人里,有穿戴儒服的文士,也有披挂铠甲的武将,或老或少,有美有丑。本来喧哗不堪的殿上,此时因三人的入内,顿时变得鸦雀无声。诸人目光灼灼,视线尽皆放在了他们的身上。方从哲大致地洒眼掠过,见正中主席坐了一人。
李伯升抓住了这一点,因此而起身言道:“益都之战,海东虽然没有落败,但是察罕却打下了济南,并且全身而退。你说你们海东军强,这又该怎么解释?况且,济南,是益都的门户。没有济南,益都何以自保?”
左侧席上又一人起立,仰头大笑,说道:“伪宋之王,也敢自称王命?以吾看来,亡命之徒倒也还差不多!叛逆之贼,也居然胆大!真是不知死活。”喝令殿外的士卒,恶狠狠地说道,“来人,即将此叛逆之贼绑了出去!立斩殿外。以示我忠臣不肯与贼子共立的意思。”
“假设以南北而论。江南的群雄,不外乎公、朱元璋与陈友谅三人。北地的群雄,也不外乎燕王、察罕、孛罗此三人。余者不说,又只说公、燕王与察罕。察罕之境,临海东而接东吴,势如巨虎,虎视两端。昨天,我请您想一想,谁是今日之曹操?察罕,就是今天的曹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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