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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的士子中,类似尹权的有,类似崔备的也有。
王宗哲好容易抽了个空儿,寻个借口,溜出客堂,询问下属,道:“该来的士子,到齐了么?”
堂上诸人,一听之下,个个大惊声色,胆小的双腿颤抖,胆大的也不由心中砰砰直跳。邓舍年少,众人是都知道的,年少气盛,岂会受得了这等的侮辱么?尹权的名声挺好,顿时数人出席拜倒,替他求情,道:“尹权不胜酒力,口出妄言,请大人毋怒。”
崔备怒目而视。
尹权等人面露不屑,高踞不理,自管自大嚼大吃。崔备等人慌不迭丢下筷著,整理仪容,或者忐忑不安,或者意外惊喜,恭恭敬敬地站起来。他们猜到邓舍会来,本以为会等到饭后,没想到来这么早。
王宗哲微一思忖,道:“待永柔士子来了再说罢。……,可吩咐庖厨,先上些点心就是。”
盘上何物?有人不知想到了甚么,骇然恐惧:“莫不是人手人头?”有人或许猜到了真相,不敢置信:“怎么可能!”
何谓俊杰?既为俊杰,当然要识时务。
众人纷纷回礼,互道久仰。
不等他说完,尹权哈哈大笑,剩下的半壶酒一饮而尽,高呼痛快,道:“好酒!好酒!……,可惜,喝酒的地方不对。”
那幕僚应了声,待走,想起个事儿,忙折回身来,问道:“天色渐晚。适才庖厨有人来问,请问大人,几时开饭?”
元旦前一日。
直又等了多半个时辰,王宗哲出出进进好多回,永柔的士子才终于来到。王宗哲亲自迎出门外,此时已经天黑,见火把映衬下,数辆马车行入馆中。仆从挑起车帘,放上架板,三四人弓着身,钻将出来。
他注意到,年纪大的两个比较拘束,表现在行礼上,恭恭谨谨,说话小心翼翼。就为了一个谁走前、谁走后,两个人谦让了半晌。壮年那人则比较放得开,下车以来,两只眼睛没停过,东西转溜,看人看物看装饰,眼光每每停留在金光灿灿的地方。馆内亦有婢女,年轻貌美的他多看两眼,丑的一扫而过。
尹权这是在当着面,指桑骂槐,痛骂邓舍了。他本来就不想来,听了他师长的劝说,方才心不甘,情不愿的来了。时间越久,胸中积压的块垒越多,刚才见了邓舍拉拢人心的手段,厌恶感更加强烈,更痛恨崔备那摧眉屈膝的媚态,嫌他丢了海东士子的脸面。
他的嗓子有些沙哑,不过精神十足。与读书人往来,他如鱼得水,并不觉得累。并且海东的读书人,水平普遍不高,与之交谈,他颇似鹤立鸡群,很有点找回昔日高中状元时,众星捧月的快|感。对比多年来的压抑生活,难免亢奋。
王宗哲看过一圈,心中略略有了些数。
“王大人为何出去?”
他站起来,转目众人,慷慨高声,说道:“丞相候立风中,是丞相的心意。可我等身为海东之子民,丞相便如我等之父母,岂可有父母候在堂外,而赤子高座堂中,堂皇受之的?”叫过来婢女,“撤去饭菜,吾已饱矣!”
“我也饱了!”
高丽三面皆海,海鲜不稀罕,即便穷苦人家,也是有鱼可吃的。邓舍不给他们备鱼,而备上鸡肉与鹿肉,是殷勤待客的表示。尹权的这番作态,未免不识好歹。崔备斥道:“狂生!丞相面前,胆敢如此!”
王宗哲含笑点头,听到左边有人嗤笑一声。他瞥了一眼,见是个三十上下的秀才,五短身材,面貌极丑,名叫尹权,顺安人,下午来的。从他到来到现在,没说过半句话,只时不时在别人奉承的时候冷笑两声。
一言既出,众人心思各异。
他醉眼朦胧,点了几个人,问道:“柳公,郑公,权公,你们还记得么?几年前,你我同去王京赶考,南北英杰,……忆昔午桥桥上饮,座中多是豪英。长沟流月去无声,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
待侍婢奉上茶水,王宗哲笑道:“永柔诸公一到,人就来齐了。各位都是海东英才,济济一堂,想必主公知道了,定然欢喜。”
各地州县举荐士子的同时,也随着有一份公文送来。里边详细讲述了所征召士子的各种情况,比如其在当地的名声、专治的学问、家庭出身、性格喜好等等。这尹权,名声不小,学问不低,顺安府尹给他的评价是:“日常有愤激之语,或怀有遗民之心。”也就是说,他自居高丽遗民,对海东有抵触的心理,——典型的不支持、不合作。
右侧席位里,有一人道:“丞相大人才定辽东,第一件事做的就是征召贤人。备也不才,忝居其列,不敢自大,却也深深感到了丞相重文尊儒的诚意。在这宇内沸腾,武夫横行之时,丞相此举,实为异数也,果然年轻英俊,诚为我百姓的福气。”
两个侍卫模样的人进来看了看,一句话没说,转头出去。
众人猜想邓舍该出现了,等了不多时,却没见邓舍出现,反而先前那进来报信的吏员,二度进来,招呼王宗哲出去。王宗哲向诸人拱了拱手,忙提起官袍,趋步而出。
众人茫然不知其意。崔备大起胆子,朝堂外瞄了眼,黑漆漆夜色下,院中的火把受了风吹,时明时暗,人影憧憧,偶有马嘶传来,增添几分夜的深寒。
一边儿是蒸蒸日上的海东,一边儿是日薄西山的高丽,该选择哪个?不言而喻。其实,从邓舍攻下辽阳日起,崔备就有心来投了,苦于没有门路。故此,海东的荐贤令一下,不等官衙征召,他早早主动请求。
尹权毫不理会,自顾自击案高歌。
那刀剑出鞘的声音,不但他听见了,堂上诸人都听到了,气氛紧张起来,大冷的天,无不大汗淋淋。王宗哲叹了口气,对求情的几个人道:“你们起来罢。尹先生,你学富五车,饱读诗书,不知祸从口出的道理么?你若认个错,……”
菜刚上了两味,堂外有人匆匆忙忙,小跑着进来,到王宗哲座前,附耳低言。王宗哲面色一变,起身,道:“诸公,丞相大人来了。”
高丽边氏,源出中国,本子姓,原系殷商微仲之后,微仲受封于宋,传衍到宋平公子子边,子边之孙为司徒,以祖为姓,乃有边氏。单就高丽来讲,有黄州边氏,盖州边氏等等之分。细说起来,沈阳边氏算黄州边氏的一脉。
堂上数十人,同一个念头:“此人死定了。”
蒙元的军官,很多世袭,边顺传子边谅,边谅传子边安伯,三代承袭沈阳路千户之职。去年,边安伯病死。他有一个弟弟,唤作边安烈。
“哈哈,此情此景尚且历历在目,怎知道转眼间物是人非事事休。……,这大好江山,如画江山,三千里锦绣江山,这平壤,这北界,竟然就不复我王所有,落入贼寇之手,沐猴而冠,俨然人也!哈哈,哈哈。”
有了这么个政治因素在内,接待士子的工作就显得十分重要了,邓舍交给了王宗哲负责。他又是状元郎,又是连中三元,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了。
堂外橐橐脚步,渐渐走近。众人齐齐转首,除了尹权哭哭笑笑,再无一人开口,空气压抑得令人窒息。一个带刀侍卫走了进来,面无表情,手按刀柄,径直走向尹权座前。替尹权求情的几个人,面如土色,彻底绝望。
永柔总共来了四个士子。两个年过半百,一个正当壮年,一个青春年少。这个老中青的比例,与别地的基本一致。
忙碌的一天忽忽而过,眼看天要擦黑。
永柔最远,中有山峦阻隔,需得远远绕开,路上走的慢些,在情理之中。
有人耐不住寂静,小声问道:“怎么?”
有瞠目结舌,不敢相信的。有面色震动,一改矜持的。有微微愕然,随即冷笑的。崔备感激涕零,免冠、跪拜,朝堂外叩首,道:“如今深冬,风寒似刀。为区区等一介寒士,丞相以万金之躯,甘受夜风之寒。虽古之周公,亦不能及!真明主也。”
堂上诸人面面相觑,有与他相熟的,怕邓舍听见了,一怒之下,说不得他就人头难保,扯了他衣袖,轻声劝解。尹权还是不理会,闭目仰头,翘了腿放在案上,高声问道:“‘周公吐哺,天下归心’,问尔崔备,可知此诗谁人所写么?”
连着一整天,平壤城中来了许多马车,络绎不绝。入城之后,前有衙役开道,后有轻骑扈卫,大鸣大放,绕城一周,随后转入城南,进了清华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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