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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簇花攢紅袖新,山搖水曳翠眉顰。
何須著屐東西覓,日出湖中對美人。
樂天因山山水水,日對著西湖這樣的美人,又詩詩酒酒,時題出自家這般的才子,一片尤滯之魂那裡還按納得定,遂不禁稍稍寄情於聲色。身邊早蓄了兩個姬妾,一個叫做樊素,一個叫做小蠻。樊素善於清謳,每歌一聲,而齒牙鬆脆,不啻新鶯。小蠻善于飛舞,每舞一回,而腰肢擺折,勝似游龍。故樂天愛之特甚,日侍不離,因有詩二句贈他兩人道:櫻桃樊素口,楊柳小蠻腰。
要知櫻桃口,不是單贊其口,贊其口能歌也。楊柳腰,也不是獨羨其腰,羨其善舞耳。故後人又有詩駁其櫻桃口,贊之不盡道:
吐去新鶯穿齒滑,吞來舌上滾明珠。
朱唇一起嬌無那,細想櫻桃怎得如?
又有詩駁楊柳腰道:
衫袖翩躚總不消,細看妙盡在纖腰。
輕輕款款尋思去,轉覺粗疏是柳條。
樂天既有了兩個絕色的姬妾在旁,便日日帶他到湖山深處,或是蓮藕灣頭,或是風前歌一曲,或是月下舞一回,又自作詩以紀其事。所稱山水之樂,詩酒與風流之福,十分中實實也享了八九。卻又逢著唐朝的法網甚寬,凡是官府到任,宴會飲酒,俱有官妓承應,或是出郊迎接,或是騎馬相隨。皆習以為平常之事,恬不為怪。樂天因營妓中沒有出色的女子,又因有樊素、小蠻足以娛情,故不甚去追求官妓。忽一日,見了一官妓,叫做商玲瓏,生得姿容鮮媚,甚是可人,又且琴棋技藝,種種皆可應酬,故此樂天亦甚鍾愛,每每喚他來承應。一日,與他對雪飲酒,正飲到酣暢之際,忽元微之差人來寄書問候。樂天看了書,因大笑對商玲瓏說道:「元相公一向要以浙東形勝,與俺杭州的西湖比較,只就山水論,己比較不過,今番又有你在此賞雪對飲,又添了一段風流佳話,只怕元相公一發比我不過了。待我再題詩一首,取笑他一番。」因乘著酒興,又題詩寄元微之道:
可憐風景浙東西,先數餘杭次會稽。
禹廟未勝天竺寺,錢湖不羨若耶溪。
擺塵野鶴春毛暖,拍水沙鷗濕翅低。
更對雪樓君愛否?紅欄碧甃點銀泥。
元微之得了這首詩,已自知爭他不過,便自心服。但因「雪樓君愛」之句,訪問出商玲瓏之美,不勝羨慕垂涎。遂寫書與樂天,並送許多金幣與商玲瓏,要邀他去相見一面。樂天因是好友,推辭不得,只得著人送去。微之一見大悅。遂留在浙東,盤桓了數月,方才送還,完了一案。正是:
山水既然輸服矣,為何官妓又來爭?
須知才色原相近,才盡焉能色不生。
此時樂天雖然縱情詩酒,卻於政事未嘗少廢,但裝點的西湖風景,天下聞名。到了三年任滿,朝廷知他政績,遂仍召回京,做秘書監。樂天聞報,喜少愁多,又不敢違旨,只得要別杭州而去,因思想道:「我在西湖之上,朝花夕月,冬雪夏風,盡盡的受用了三載,今聞我去,你看山色依依,尚如不捨,鳥聲戀戀,宛若留人。我既在此做了一場刺史,又薄薄負些才名,今奉旨內轉,便突然而去,豈不令山水笑我無情?」因叫人快備一盛席,親到湖堤上來祭奠山水花柳之神,聊申我白樂天謝別之敬,以了西湖之緣。祭奠畢,遂與商玲瓏一班名妓,縱懷暢飲,直飲得爛醉如泥,仍題詩道:
徵途行色慘風煙,祖帳離聲咽管弦。
翠黛不須留五馬,皇恩只許住三年。
絲藤蔭下鋪歌席。紅藕花中泊妓船。
處處回頭盡堪戀,就中難別是湖邊。
題罷,方才歸去。到了臨行這日,合城百姓,感他三年恩惠,若大若小,皆來擁著馬頭相送。樂天因笑謝道:「我在此為官三年並無好處。」遂信口念出兩句道:「惟留一湖水,與汝救荒年。」
須臾眾百姓散去,樂天方得長行。但一路上又無病痛,又無愁煩,只是不言不語胸懷不樂。朝夕間,連酒也不飲,詩也懶做。眾隨行的親友見他如此,不知何故,只得盤問於他道:「你在杭州,做了三年刺史,雖然快活,卻是外官。今蒙聖恩新升除了秘書監,官尊職顯,乃美事也,有何愁處,只管皺了眉頭?」樂天道:「升遷榮辱,身外事耳,吾豈為此。所以然者,吾心自有病也。」親友又問道:「我見你步履如常,身子又不像疼痛,卻是何病?」樂天道:「我說與你罷,一片溫來一片柔,時時常掛在心頭。痛思捨去終難捨,苦欲丟開不忍丟。戀戀依依維自繫,甜甜美美實他鉤。諸君若問吾心病,卻是相思不是愁。」
眾親友聽了,俱又驚又笑道:「聲色場中,脂脂粉粉,老先生亦可謂司空見慣矣,況櫻桃口、楊柳腰尚在身邊,盡可消遣,為何一個商玲瓏便鍾情至此?」樂天道:「商玲瓏雖然解事,亦不過點綴湖山,助吾朝夕間詩酒之興耳,過眼已作行雲流水,安足繫吾心哉?吾所謂相思者,乃是南北兩峰,西湖一水耳。」眾親友聽了,盡鼓掌大笑道:「這個相思病,實害得新奇,但可惜《本草》、《岐黃》俱不曾留方,無藥可治,如之奈何?」說罷,連樂大也大笑道:
但聞山水癬,不見說相思。
既說相思苦,西湖美可知。
此時樂天已將出浙江境,要打發杭州送來的船回去,因戀戀不捨,又做了一首絕句,叫他帶回杭州去,貼在西湖白堤亭子上。那詩道:
自別錢塘山水後,不多飲酒懶吟詩。
欲將此意憑回棹,報與西湖風月知。
自此之後,樂天為想西湖害了相思病之事,人人傳說,以為美談。後因言事觸怒於人,又將白樂天出為蘇州刺史。那蘇州地方,雖也有虎丘山、觀音山並東西兩洞庭湖,可以遊賞,但樂天心心念念,只想著西湖,口口聲聲,只說著西湖。嘗對一個相好朋友道:「俺與西湖,既結下宿世之緣,便當生生死死,終身受用,為何緣分只有三年?況此三年中,公事簿書又破費了我許多,山灣水曲,何曾游得遍。細想起來,我與他相處的情分,尚未十分親切,今突然撇來,又因官守羈身,再不能夠重與他一見,真可謂之負心人矣。」那相好的朋友笑道:「害相思須要害得有些實際,不可徒害了虛名。白先生既如此羨慕西湖,吾輩尚不知那西湖果是怎生的模樣,可果有三分顏色,以領略白先生之病否?」樂天聽了道:「你要知他的顏色麼?一時如何摹寫得盡,待我說個大概與你聽罷。」因提起筆來,題詩一首道:
為我踟躕停酒盞,與君約略說杭州。
山名天竺堆青黛,湖號錢塘瀉綠油。
大屋簷多裝雁齒,小航船亦畫龍頭。
所嗟水路無三百,官係何由得再游。
那好朋友見詩中「堆青黛」、「瀉綠油」之句,不覺驚喜起來道:「原來西湖之美有如此,莫說你見過面的害相思,連我這不見面的,也種下一個相思的種子在心上了。」未幾,又召入京,後來只做到刑部尚書。他因宦情不濃,也就請告了,就在東都履道里所住之處,築池種樹,構石樓看山,與弟白敏中、白行簡、裴度、劉禹錫散誕逍遙,因號為「香山居士」,又號為「醉吟先生」。後來老了,又與胡杲、吉旼、鄭據、劉真、盧真、張渾、狄兼謨、盧貞八個年高有德致仕之友,時時往來,故一時榮之羨之,稱為「香山九老」。直活到七十五歲方終。臨死時,捨不得小蠻,因做一首絕句別他道:
一樹香風萬萬枝,嫩於金色軟於絲。
永豐東角荒園裡,盡日無人屬阿誰?
總之白樂天的文章聲價為天下所重,自不必言矣。守杭時,重開六井,點染湖山,是他一生的功績,故流傳至今,建詞祭祀不絕,以為西湖佳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