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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其实,备中守对今川家是没什么感情的吗?只是因为令尊的教诲,所以才决定恪守本分,忠于今川家?”今川义元觉得自己好像理解了朝比奈泰能话里的意思,“但是令尊又为什么觉得,今川家能够延续呢?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一味地跟随今川家,万一今川家完了,作为羽翼的朝比奈家又哪有幸存之理?”
“哈哈,这两个问题可以一起回答。”朝比奈泰能似乎早就料到了今川义元的问题,摇了摇头后,伸出一根手指道:“因为人。”
“先父的死给我冲击很大,虽然我还不是很理解先父的说教,但我怎么也是一个孝顺的人。我想着既然父亲以死明志也要我这么做,那做儿子的也只有顺从一条路了。但其实我心里还怨恨着今川家,怨恨着老主公,不情愿地履行着家臣的义务,直到那一天——”
“那是引马城落城的那天,今川家彻底击败了斯波家,夺回了作为祖上故土的远江,将斯波家的势力从远江全部驱逐出去。困扰我们朝比奈家整整两代人、无休无止的流血战争终于结束了,我们不用再和斯波家的人缠斗了。”
“那一天,庆功宴上,我喝得酩酊大醉。当时我的酒量还不是很好,喝醉了之后就爱说胡话。说了什么我具体也不记得了,但后来听冈部左京那老家伙说,我当时在酒席上就对老主公出言不逊,痛骂他对朝比奈家的迫害和压榨,言辞的肮脏激烈,把在场所有的家臣都吓坏了,酒席也不欢而散。事后,我被老主公留下——当时朝比奈家的人都以为我要一去不回了,如此辱骂主公,不被杀头也要被勒令切腹。”
今川义元聚精会神地听着,听着自己父亲的故事——但这对他而言却很陌生。是啊,他父亲有太多的事情和秘密是他所不知道的。4岁就被送去寺庙的他,总共关于父亲的记忆也没有几天、没有几个片段,全是靠他人诉说。
“但是他没有。”朝比奈泰能微微抬起了头,眼眶里微微泛红,仿佛在追忆一些永生难忘的记忆:“老主公没有杀我,反倒是向我道歉,躬身向我道歉,向一个比他小一代的后生鞠躬道歉,向一个刚刚在大庭广众之下侮辱了他的家臣鞠躬道歉。”
今川义元愣住了——这和他一贯脑海里的父亲形象不同——开拓了今川家最大版图、打赢内战、收复远江、攻略三河的父亲,不应该是一个万人敬仰、不怒自威的枭雄吗?怎么会如此卑躬屈膝、低三下四?
“我问老主公为什么要道歉,老主公非常坦诚地和我说。他说,之前对朝比奈家的处罚,是因为朝比奈家在家督之争里站在了他的对立面,算是理所应当。可之后,朝比奈家已经用日复一日的忠诚和坚守证明了自己的忠心,但他却因为旧日的怨恨而没有给予朝比奈家帮助。他说,他曾在私下里对亲信们痛骂过朝比奈家的跋扈,现在如果要撤销往日的处罚,会让他感觉很下不来台。碍于面子,他迟迟没有改善朝比奈家的处境,都是他的问题。如果我有不满,如果朝比奈家的家督和武士们有不满,那是再正常不过了,都他的问题。”
“家严就是这么说的吗?”今川义元光是听着这段话,就有一些难为情。一个位高权重的家督,当着别人的面,承认是自己一些荒唐可笑的私人情绪导致了错误,并鞠躬致歉——这实在是太过困难了。
因为这些成功者、上位者往往都有极强的自尊和包袱,让傲慢的他们承认自己错了简直比天塌了还难。古往今来,多少英雄豪杰是因为不肯承认错误而赌气般地一意孤行,最终葬送好局。如果能够听进去劝,然后在暗地里悄悄改正——就已经是明君了。但指望让他们当众道歉,还是别想了——除非臣子们给他搭了成百上千个台阶,君主们才会捏着鼻子扭捏地承认一下错误,随后快速带过——不是因为别的,他们的自尊不允许让他们承认他们犯了错误,他们的傲慢不允许他们承认他们比自己的臣子要差。
可是家严他……不尽道歉了,还深刻地剖析了自己龌龊的内心,毫无保留地检讨了自己愚蠢的失误,亲自向刚刚侮辱了自己的臣子鞠躬致歉。
“这样岂不是会颜面尽失吗?”今川义元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
“我当时也问了一样的问题。”朝比奈泰能低下头,凑近了今川义元的脸庞,望着今川义元的双眸,不禁出神道:“好像啊……真的好像啊。当时的老主公,他的眉眼和殿下您真的像极了。他就是用这样诚恳而谦逊的目光看着我,然后回答道——”
“‘因为我确实犯错了’——老主公就是这么说的。”
朝比奈泰能笑了起来:
“是啊,犯错了就要道歉,知道错了就要改,别人好的地方就要学,这是小孩子都明白的道理,可是无数英雄豪杰却不肯舍弃自尊和傲慢去做这些事情。但老主公不一样,他知道自己的弱小,他知道自己不够强,从小到大周围人都是这么告诉他的,告诉他他不如‘小鹿范满’。但也正是如此,老主公格外地小心翼翼。他知道,只有这样才能活下来。”
“但在战国乱世,为了家族的存续,这份小心翼翼却比什么样耀眼的才华都更重要。这意味着他会脚踏实地、从谏如流,会不断修正自己的错误。这意味着他不会好高骛远、得陇望蜀,不会为了野心和利益去做那些过分的事情。这份知道自己的弱小后所孕育的小心翼翼的求生欲,让今川家得以不断延续壮大。”
“而7年前,在下没有选择才华横溢的今川良真,而是选择了殿下您,也是因为在下在您的眼里看到了老主公的神采——那份深知自己的弱小因而小心翼翼、却又不惧怕任何困难的顽强的求生欲。”
朝比奈泰能直起了身子,把自己的视线从今川义元的脸上移开,望向了窗外的蓝天。
“也就是在26年前的那天,在看到了老主公的那个眼神后,我决意追随他。我相信他可以保护今川家,也保护托庇于今川家羽翼下的朝比奈家,让全族上下这么多人和我们的家纹家名得以延续。我也终于明白了先父的遗志:想让家族在乱世里活下去,就必须要守家臣的本分,再寻找一个同样守本分的家督。”
随后,他向今川义元重新拜倒,非常郑重地叩首行礼:
“让殿下见笑了,这就是我们朝比奈家的忠诚。没有什么感天动地的君臣鱼水,没有什么雷霆雨露的百世恩惠,没有什么代代效忠的薪火相传,有的只是一个努力让家族延续的弱小家督,小心翼翼地选择了一个在他眼里最能让家族延续下去的同样弱小但是却小心翼翼的主公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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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之后,我一改往日,成了今川宗家的忠实拥护者。族叔(朝比奈俊永)对我的转变非常不满,族内不满今川家的骏河朝比奈一派也彻底和我的远江朝比奈一派分割了,双方互不干涉。族叔死后,丹波守(朝比奈亲德)威望不足,因此在军议和出征时都会接受我的指挥,仅此而已。”
“后来老主公死了,继位的先主(今川氏辉)有着自己的亲信冈部家,冈部家的势力很快追上了朝比奈家,家中的话语权更是在朝比奈家之上。要知道,冈部氏可是出自我们朝比奈氏的分家,侍奉今川家的时间也比我们短得多,让冈部家骑到了我们头上,可谓是奇耻大辱。族内的反对派再次爆发了,但我谨记先父和老主公的教诲,努力弹压了一切反对声音,直到后来先主突然病逝,内乱爆发。”
“和上次家督之争一样,依然是一个才华横溢的庶子,和一个安守本分的嫡子,我选择了殿下。但族内的反对派自然不同,丹波守他们早就沉醉于今川良真的才华,认为作为头号拥趸支持一个庶出子弟站稳脚跟可以给朝比奈家带来往日的荣耀和权势。我当时之所以要将殿下请到大堂,由您来说服朝比奈家全族同意我支持您,就是要借您之口堵上那些反对派的嘴。”
“虽然您最后成功反败为胜,但丹波守那些反对派也没有就此罢休,每当您有所差池,他们就会在族内造势,要求撤换您。您在天龙川的大败也好,您的种种不端行为也罢,都会成为他们的口实。我虽然努力弹压,但终究是力不从心。所以我才将长子(朝比奈泰朝)和次子(朝比奈松千代)先后都送往今川馆给您当护卫,就是想向骏河朝比奈家的人表明我拥护您的决心,让他们断了念想。谁曾想到他们居然铤而走险,直接趁您落难发动叛乱。”
“在下罪该万死,请您降罪!”朝比奈泰能边说边解下腰间武士刀,双手恭敬地托举,高过额前,把刀奉给了今川义元:“此乃朝比奈家代代相传的武士刀-庭切,还望家督殿下收下。以后若是有朝比奈家的逆贼叛乱,就请家督殿下以此刀斩乱臣!”
“备中守……”今川义元被朝比奈泰能的决心和真诚触动得眼眶发红,一时间有些局促,“你怎么忽然这么正经……我都有些不习惯了,这还是平日里那个吊儿郎当的醉鬼吗?”
“哈哈,所以在下说这些害臊的话不喝醉说不出来啊,男子汉大丈夫要是平白无故地说这个,不是惹人笑话?只有喝多了,才能说出口来啊。”朝比奈泰能闻言大笑起来,又拿起呼噜咕嘟咕嘟地往嘴里灌酒,同时含糊不清地道:“喝吧,喝啊,醉了就能把这些糟心事都忘了。殿下您可万万不要把我当做一个矫揉造作的娘们大叔啊。等明天就醒了,我还是那个混不吝的朝比奈备中守泰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