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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半说出了一个看似简单实则冒昧的要求：“希望范节使能暗中帮顾氏打通关系，叫顾氏在悠州的产业并不以顾氏的名义为人所知。”
看出了周烨的疑惑，昭半解释说：“顾氏之所以想要在悠州发展产业，其实是为了在这乱世留有后路。实不相瞒，顾氏家财巨富，在这……世道实在容易惹来豺狼虎豹。这般也是希望，悠州治下清明，范节使与周将军俱是极力护佑百姓的仁善之人，顾氏要是能够在悠州留有火苗，如若有万一，也是一条退路。”
昭半说到这里眼里带上了两分苦涩。
这苦涩倒不是因为昭半说的话像是在自曝其短去求人——她心性成熟，选择这样的解释也只是出于对周烨坦诚以待的意愿而已。若是换一位合作者，她有的是话术理由叫对方认为顾氏拥有摸不透的底蕴能量，甚至是产生敬畏之心。况且她深谙交易二字的精要，自然也绝不会在自己拥有筹码的情况下，反觉得不好意思提出短缺的需求。
这苦涩是因为，想到顾氏作为江南首富，尚且需要小心翼翼地防范暗箭，这样糟糕的世道，更加弱小的、尚且挣扎在底层的众生岂不是处境更加艰危，这叫她觉得怅惘至极。
世乱遭飘荡，生还偶然遂。
若只是寻常的世道，虽然民生之艰也不可避免，但至少不像乱世，严重起来甚至会到生人几亡、鬼神泯绝的地步。
若只是寻常的世道，昭半这样惜命也惜力的人，才不会在这些事情上躬身入局。什么大义大局，哪里有自己自在逍遥来得好。
若只是寻常的世道，昭半比谁都清楚，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贫富生死不过都是道，这世间的有能者、有野心者众，不是少了她就会变得糟糕的，她没有那么自以为是。
想到这里昭半甚至有些自嘲起来，但又快速收敛，因为她敏锐地感觉到，此刻周烨被自己流露出来的情绪打动了，但她无意过多泄露流连在这般无用的伤感里，很快调整了心境，没等周烨回话就笑盈盈补充说道：“义兄大概能理解，我们顾氏也不过是一介商人，会担忧风险，也难免计较得失，这样请求虽然深知冒昧，但也总想着哪怕用更多的诚意能换得一两分这样的保障都是好的，这才有方才所言。不知道义兄能否帮忙促成此事？”
其实昭半有一个她自己都没有多加注意的习惯——
面对她愿意给机会亲近内心的人，无论是朋友也好、亲人也好，她会倾向于在语言表达的时候，在保持体面的前提下，采用最不加修饰的说法或者形容词，这些词儿或者说法甚至会叫一些世俗价值体系固执、只愿意去读表面的人产生轻视之意。这是昭半近乎无意识的防范和筛选，因为打心底珍视她或者说至少愿意深入了解她的人，自然不会因为一些表面的表达方式就轻易地做下评判，而是会耐心去比照事实、理解话里的真实所指以及意图。
就好像这几句里的，用“一介商人”自称，用“担忧风险、计较得失”来概括她交易合作的动机与目的——
这当然都一部分的真相，但不会有聪明人不加美化地只说这些，因为会显得“钻营苟且”。何况事实本身也不只是这些，多的是更能拿得出手，听起来显得高风亮节的另一部分实情。
昭半最开始放任自己与周烨相交，除了相信自己看人的直觉，再就是几次交流感受到的品性，同样也是自信于自己识人的眼光，觉得他们会成为无关血缘姻亲的谈得来的好朋友。但先付出信任与关爱是昭半作为强者的勇气，她打心底知道自己无惧识人错误带来的后果，也可以同时做到交付信任与保持敏锐。
然而昭半还是会下意识生出试探之心，这也不知道是她何时养成的习惯，用不好听的话来说，就是骨子里多疑，只不过同时具有仁善和理性来平衡这多疑罢了。
如果周烨听了这话，不去思考昭半真的做了什么，不去感受昭半本身待人之诚，而是果真就在心里不假思索给昭半打上“钻营苟且”的标签的话，昭半一定会后退一步，重新划定二人之间相交的距离的。
昭半虽然看似对谁都温柔真诚以待，但她对爱的纯粹性的要求是刻进灵魂里的，包括亲人之爱与友人之爱。深情者最无情，多情者也最冷漠，这两句箴言反之亦然。
好在周烨并非是一个浅薄自大的人，他听了昭半这些述说，也只当是她盛而不骄，劳而不矜其功罢了，毕竟他心里的妹妹一直是十分谦虚的。
昭半提的要求其实并不算难办，本质上也只是一件范节使顺手就能安排得当的小事。
之所以这般郑重其事，是因为在”士农工商“的等级制度下，范节使是手掌大权的封疆大吏，顾氏再钱势无双，面上也只能恪守商人的地位认知。叫范节使特地去安排，特地两个字一出来，若是理所当然岂不是有冒犯之意？当然范节使也许会隐忍不发，也许他心胸开阔，但越是这种细节，越容易留有后患，在做周全些就能避免的情况下，昭半不会叫这事儿遗留把柄的，不去赌当权者的心胸，没必要冒风险。
周烨认真思索了自己的权限，以及他对范伯伯的了解，觉得这事儿基本上是没问题的，但是出于为臣的谨慎，他还是会传消息回悠州请示一番再应下。
但想到什么还是多问了一句说：“即便如此，你……顾氏也是付出太多了，这么大的供应长期下去不是个小数目，不说只是暗中行个方便，便是倾力扶持也是当得的，你可要想清楚！我知你与柳老板是一个意思，都愿意为悠州军出些力，但是九存散不同于一时一次的军需采买，你还是认真再考虑一下！”
这劝说依然是恳切真诚的，尽管他要为自己所在的悠州军的利益着想，但此刻还是依从心意说了这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