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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人从学堂转出来。走了两步,身形挺拔而脸颊瘦削的陈冉从后头赶上来,沉声道:“节帅,我还得回去一趟…对错要说个清楚,此风不可长。”
郭宁微微点头,陈冉转身去了。
自从在馈军河立营以后,郭宁不断地从各部抽调表现出色的将士充任本部亲卫,择其表现出众的,加以迅速提拔;对其中受伤不再能上阵的,也会有很好的安置。所以,虽然亲卫们折损很快,将士们对亲卫的名额一直都很踊跃。
比如与赵决并为亲卫首领的陈冉,因为此前中都东华门恶战时伤了手筋,左手不能勒缰,更没法握持武器了。他擅长以双手并持长短刀应敌,左手重伤,刀法也就此废了一半。但郭宁始终重用他,授之以诸多要务。
如今在定海军的体制内,有关军队相关的簿册公文往来、命令下达,乃至建档、记录、拨发、复核等事,都由陈冉在负责,另外他也配合着张信、刘成等人协管老小营的事务。所以学校里这些小崽子们,正在他的管辖之下。
郭宁所部,来自天南地北,都是被时局所迫而不得不抱团求活的可怜人。如今郭宁要在山东立足,这些小毛孩子却当着郭宁的面搞内讧,还有了地域派系分野的苗头,仗着父兄辈的身份欺凌山东军户子弟…那可不成,须得防微杜渐。
郭宁要带着张荣等人巡视,一时没空追究,陈冉却不会放过他们。
他这一去,有几个在人群里煽风点火的惫懒小子,少不得关禁闭、打板子伺候了。
郭宁引着张荣等人继续往前,转过个弯,看到另一处院落。
那院落里还是个教室,不过那个教室的规模更大,学员也明显更多些。学员们大部分是十五六岁的年轻人,其中有些是寻常士卒,也有几个小军官在内。十几排整齐座位以外,又有些地位较高的军官搬了椅子来坐。
教室内灯火通明,近百人端然正坐,上头神色冷峻讲话的,乃是汪世显。
“老汪守营垒,一方面要外示以弱,示弱才能吸引住蒙古军,疲惫他们;一方面内里又要坚韧,要维持着虽处下风却不溃败的局面,这很不容易。”
郭宁站在院落门口,往里头看了看:“这个过程,此时加以检点复盘,既能培养将士们的见识和判断力,对老汪自己也有好处。嗯,明天会是郭仲元来讲,后天则是安民兄讲述战前紧急撤离百姓、调运粮秣物资的安排,再后天是我。世辉若有兴趣,每天都可以来听听。”
张荣和严实对视一眼,肃然颔首:“正该向诸将请教韬略。”
“哈哈,世辉兄能在蒙古人眼皮底下聚集起偌大一个山寨,武叔也是东平府的俊杰,才能必是出众的。谈不上请教,大家讨论讨论,彼此都有裨益。”
郭宁把院门掩上,随口又道:“你莫看这些人一个个都坐得安稳,安稳不了多久!其实闹腾在后头呢!”
“此话怎讲?”
“老汪这一场下来,将士们死伤很重,军官们难免有些怨气,待会儿讨论的深了,保不准就有人拍桌子骂娘,指桑骂槐…老汪得费些工夫,才能治的住他们。”
刚说到这里,后头便爆出一阵子喝骂,还有噼噼啪啪打板子的声音。
这就吵起来了?张荣吓了一跳,回头看看,才发现声音发自于那个孩童们聚集的学堂里。原来是陈冉下手了。
道路再往前头些,正有十几个什将坐在路边,彼此闲聊。他们都是子侄辈在学堂里念书识字的,因为驻地离着屯堡很远,所以当日值勤结束,便在这里等着接孩子回去。
听到学堂里忽然发出打板子的声音,什将们俱都大跳起来,然后便看到郭宁沿着道路悠然而来。
他们连忙整束袍服,向郭宁行礼,有人腆着脸道:“节帅,我有个侄子,性子顽劣的很,成日在学堂里闹事…咳咳,我是想说,不打不成器,有事便狠狠罚他,不用给我面子。”
边上立刻有人低声嘟哝:“你狗日的,在节帅面前也配有面子?”
“哈哈,面子当然是有的,不过,这会儿是陈冉在惩罚犯错之人…你们见了他再求情不迟,在我面前磨嘴皮子,没用!”
郭宁和他们谈说几句,毫不犹豫地把陈冉卖了,这才引着张荣、严实继续前行。
屯堡里的条件,毕竟比外头营地好些,所以此时聚集了很多伤员,还有些有功的士卒们也得到特别优待,得以在屯堡休养。
对于普通士卒来说,疲劳感和紧张感都可以克服,但激烈战斗、惨烈死伤带来的精神压力,需要慢慢放松调整。所以这会儿众人一路走来,只觉得屯堡里的气氛松散异常,很多士卒七歪八倒,看不出军人姿态,也没人来管束。
到处都乱糟糟的,有人拿着皮袋子与人分享,袋子里头也不知是酒还是什么;有人抛抓动物膝盖后方小块骨头…那是女真人喜爱的游戏,汉儿们如今会的也很多。
还有很多人嗡嗡地闲聊,话语声在屯堡四面墙体间回荡,有些嘈杂,和屯堡外头大片营垒里,那种安静而井然有序的情形全然不同。
有些士卒甚至在郭宁打招呼的时候,也是躺卧着不起来。而郭宁也很自然地回应,像个兄长更多过上司。有一次他故作威吓地伸脚去踩一个士卒的肚子,逼着那士卒连声告饶,满地打滚,而旁边将士们笑得打跌。
严实在东平府的时候,曾见过不少高官,近来更连着和天平军节度使黄掴吾典打过几次交道。
黄掴吾典所在之处,威严异常,身边的傔从、伴当、亲卫无不肃然,连一个敢大声说话的都没有。而郭宁给人的感觉,却完全不像一个节度使,严实从下午见到郭宁,直到此时快入夜了,一点都没看出节度使的派头!
那绝不是为了收揽人心而故意做出的礼贤下士姿态,他真的就是这么对待将士们。而严实毫不怀疑,这些将士们人人都愿意为郭宁效死。
他忍不住道:“我见过的高官不少,似节帅这般待人亲切而不讲究威严的,很少。”
“威严?”郭宁轻笑两声。
“我在昌州乌沙堡从军的时候,身边只有一个阿里喜,我得和他相互扶持,才能在战场上存活。所以,他是我的亲人、伙伴,威严这种东西,对他没用。后来大军溃败,我收拢败兵一路逃窜,手下最多时有两百多人,少的时候只剩下三个。那些人与我一同出生入死,趟过尸山血海,我对他们,要什么威严呢?”
说到这里,郭宁摇了摇头:“今年年初时局骤变,我乘势而起。手底下忽然就有了几百,几千,乃至如今数以万计的军民,他们依附于我,是因为我承诺给他们更好的生活;因为我和他们站在一起,打败了敌人;因为我能带着部下们夺取我们该得的东西…而不是因为我有什么威严。”
张荣心悦诚服地向郭宁拜了一拜。
而严实犹豫半晌,又道:“可是,这样会不会太松散了?就算咱们擒住了蒙古四王子,可总有交回俘虏的时候,万一到那时候,蒙古军再度杀到,将士们还提得起精神厮杀么?四王子虽然败了,那蒙古大汗,却是战无不胜啊。”
“这会儿让将士们放松些,待他们回返本队,才紧张得起来。不必担心,他们都是如铁的男儿,经过锻打之后,只会更加刚强坚韧。这个冬天,我会以他们为骨干,建立起一万人的军队!至于蒙古军…”
“蒙古军不会来了。”郭宁很确定地道:“至少,这几个月不会。”
“呃…节帅确定?”
“确定。”郭宁轻松地道:“我们在中都城里,也是有人的。所以每隔一两日,都会收到最新的情报。如今成吉思汗的主力,大都被拖在了中都大兴府左近。再过几日天气愈发寒冷,野无水草,骑兵难以大规模调度。蒙古军纵不退兵,也只能持续对峙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