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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我们也不能算彼此原谅吧,我无法原谅她试图控制我而带来的伤害,可是当我有了喜喜,便理解了她作为一个单亲妈妈的苦楚;正如她无法原谅我狠心地离家出走扔下她一人,可是当她看见我让喜喜去选择自己喜欢的裙子、放手让她去摔跤、去尝遍苦辣酸甜的味道,也开始理解了我作为一个独立的人,想要掌控自己的人生。”
陆秀珠在二十二岁生下了陆悠悠,成为一个单亲妈妈;而陆悠悠在二十二岁生下了喜喜,也成为了一个单亲妈妈。
母女俩的命运轨迹像一个轮回,螺旋的两端背道而驰,却终于首尾相接。
那个曾经做什么事都慢半拍的“604小哭包”,痛恨自己身为“寡母”的女儿总是无法随心所欲,而过早地为自己想要自由的“欲望”埋单。在鬼门关大步槛过后,怯生生的模样如今披上了坚忍的盔甲,踩着荆棘继续前行。
桌旁的烧烤架,余烬里发出微弱的噼啪声,像是应和,又像是轻叹。
“你呢,林亚瑞?”悠悠的啤酒罐碰了碰他的,似是击鼓传花。
“嗨……我有啥好说的,就是去北城读书工作,一晃眼就几年过去了。以前总觉得外面的世界很精彩,总想闯荡一番,”他扔了两颗炒花生入嘴,又低头抿了一口酒,“到头来觉得也不过如此。”
“有没有交女朋友啊?”陆悠悠笑问。
“我?交过一个,很快分手了。感觉以后还是找回南城女仔好,起码同声同气,”林亚瑞朝前看去,却莫名地觉得头顶的灯花了眼。
“叔叔……怎么样了?”陈家栋小心翼翼地问。
“化疗中,我这次回来也是想照顾照顾他,我毕竟是他儿子,他当年再怎么错,也还是我爸,”他讪笑一声,摇摇头,“但他要跟我妈复婚,这点我是打死都不同意的。”
“春穗姨怎么说?”纪岁忍不住问。
“我妈也不愿意,这男人有时也真是贱,以前管不住下半身出去找小三,临老了孤身一人又生cancer,才想起老婆儿子要重拾家庭温暖。说到底就是想找免费劳工管他后半辈子,我妈才没这么傻……”
“春穗姨当年真的快刀斩乱麻,我好佩服她。”陆悠悠由衷赞叹。
“没错,我妈当年心口刻着个‘勇’字,了不起。她还成日跟我说,人生在世只要有一门手艺,做什么决定都不怕饿死。我以前不以为然,识揸相机而已有几巴闭啊……谁不知我做了旅游,就是因为我懂摄影,加上懂得观察别人表情揣摩心思,那些旅客对我赞口不绝,领导也很器重我。”林亚瑞一仰头将酒喝光,再开一罐,“现在想来,是我旧时太自以为是了,阿妈有阿妈的智慧,以前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我给女儿起名喜喜,也是因为……”陆悠悠也有感而发,“我真的好挂念囍帖街,挂念大家了。”
纪年看了看林亚瑞,又看了看陆悠悠和陈家栋。
他们这一群人,小时候不知天高地厚,总想离开家,总觉得走得远远的靠自己才是最酷的。长大后才发现,自己曾想奋力挣脱的标签,却原来已经成为身体上的烙印,是回忆、是痛苦、是温暖,也是财富。
而自己身上永远绑着一根风筝线,在他们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知自己想要什么,该往何处去时,那根线最终会慢慢收回来,让他们终回到这大榕树下。
林亚瑞下巴朝前一点,朝秦添举了举啤酒罐:“到你了,我们的金融新贵。”
秦添举起啤酒相碰,同时摆摆手:“唉你们别被电影电视迷惑了,以为我就像那些金融大佬,日日西装骨骨,手拎公文包走在中环街头,平日不是去兰桂坊喝酒就是去西贡出海,好似好威水[2]。而我,就是个底层打工仔,日日做ppt、拉excel表,时时都要盯住那些股票、债券,分析数据做报告。有时市场波动大,我连去厕所放水的时间都没有,生怕错过任何一个赚钱机会。”
他顿了一顿,又苦哈哈地说:“我以前最憎数学的了,都搞不清什么排列组合什么三角函数,没想到现在却成日跟数字打交道,真是黑仔。”
大家看到他一脸生不如死的样子,便也跟着哈哈大笑起来。
“不过,我每次回来见到阿爸拿着我的名片派街坊,那欣慰又自豪的表情,我觉得这感觉也不算太差。”秦添说到这里,斜斜睨了裴烁一眼,“说不定有一天,我能回到这里帮到大家,那也不枉我日日加班到十一二点……”
他心想:你小子沉默了一个晚上,真的不打算说些什么吗?
就在这时,陈家栋突然望着桌对面的纪年,开口问:“班长,你呢?”
纪年抬起头,淡淡地说:“努力工作,早日还清银行的钱。”
大家都不说话了。
而裴烁扭头看着她,眼神复杂。
她怎么,还在还钱?钟俊豪没有帮她吗?
“还有你呢,阿烁?”随着陈家栋的发问,大家终于把目光转向今晚最缄默的人,“你是我们这里唯一一个出国读书的,怎么回来了呢?”
裴烁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欲望,是什么?
他们这一群人,犯错过、叛逆过、被命运捉弄过、不知天高地厚出去闯荡过、也莫名其妙误打误撞过,聚聚散散,兜兜转转,又回到了这里。
大家仿佛都找到了自己人生目标,为着生命里那些重要的、灼热的、心有不甘的人和事,而努力活着。
他呢,他到底为什么回来?
“他回来为了资本家收了我们条街吧。”
憋了一个晚上,林亚瑞终于硬邦邦地吐出了这句话。
“喂,林亚瑞你不要……”纪岁想要拉住他,而下一秒,他一脚踢飞身旁一张塑料红凳,上面的不锈钢盘“哐”地砸在地板上,发出嗡嗡的打转声。
“不是,阿烁他有苦衷的……”秦添也急了,站起来劝阻。
“有什么苦衷?!有钱人鱼翅啷口,哪里管我们这些小市民死活。”
咯咔。
是易拉罐被捏扁的惨叫。
裴烁扔下掌中变型的啤酒罐,缓缓地站起来,将手上的腕表脱下,又松开领口的纽扣。耳骨上闪着寒光,在这闷热的夏夜里如同一枚孤单的星星。他红着眼哑声问道:
“想打架吗,林亚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