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蜀地山川,
米仓山脉。
黎明时分,晨曦刚刚出现,高大的群山中浓雾像薄纱一样慢慢升起,宽阔幽深的山谷很快就被浓雾填满,就像一片广阔无边、波澜壮阔的白色海洋突然出现。
位于山腰的房屋,就像在茫茫大海中漂泊的一只小船,在翻腾的云海之上孤独地晃动、飘浮。
在这被云海环绕的奇妙世界里,各种野兽和飞鸟都开始了新一天的找食物之旅,发出了各种各样的声音。
低沉的哼哼声,是野猪在灌木丛中寻找的声音;尖锐的呱呱声,是老鸹在树枝上跳跃叫喊的声音……
宋阳安静地站在自家门前那棵经历了很多岁月的柿子树下,仔细听着山林里此起彼伏、交错复杂的声音,抬头向远处看,看到的只有连绵不断、一层一层的山峰,像蜿蜒的巨龙,像汹涌的波涛,不停地向远方延伸,好像要和天边连接在一起。
眼前的这一切,对宋阳来说,熟悉又有点陌生。
这里,是深深印在他心里的家乡记忆,但又在时间的流逝中,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和他记忆中四十多年后的样子完全不同。
谁能想到,一场像梦又很真实的命运之旅就这样开始了。
只是因为在家里喝了点酒,心里很烦,他就骑着电三轮去镇上的宾馆想安静一下,没想到一觉醒来,就像穿过了时间的通道,以十九岁的身体,又回到了记忆中属于自己的房间。
他走出房间,带着好奇和不安走到堂屋,一眼就看到了挂在门口旁边柱子上的日历。那是一本新的日历,只撕了几页,上面清楚地写着:1979年 1月 21日,大寒。算一算,离七八年的除夕只有二十五天了,过年的日子快到了,浓浓的年味好像已经在空气中飘起来了。
一下子,他的思绪像潮水一样涌出来,上辈子的各种经历像一幅幅悲惨又真实的画面在他脑子里展开。
1980年,那是一段黑暗绝望的日子,从六月到九月,天空好像被撕开了一个大口子,大雨不停地下,整个蜀地陷入了百年难遇的洪灾,他住的地方,正好在灾难的中心,就像风暴的中心,受到了最严重的打击。
在那个八月的晚上,后山被雨水泡得太久,山上的泥土变成了软软的泥,然后带着大石头、大树,像凶猛的泥石流一样冲下来,一下子把宋阳一家睡觉的老房子推倒、埋掉了。
第二天中午,他在一片废墟和泥里被人挖出来,那时候的他,光着身子,非常狼狈,身心都受到了很大的伤害。
他的家人,都永远埋在了那堆废墟下面,和他阴阳两隔。那可怕的场景,像一个永远赶不走的噩梦,深深地印在他的心里,很多年都一直在他的梦里出现。
宋阳自己也没好到哪里去,左脚大腿骨被倒下来的柱子砸成了粉碎性骨折,从那以后,他的人生陷入了黑暗和痛苦。
他拖着受伤的身体,一个人过了很久,靠着种两亩不好的田、养从生产队分来的十多只黑羊,还有跟别人学来的篾匠手艺,编些箩筐、背篓,赚一点小钱过日子。时间过得很快,他在孤独和困难中过了一辈子,连个一起生活的伴侣都没有找到。
毕竟,在这深山里,谁会愿意嫁给一个身体有残疾的人呢?除非脑子不好。
想到这些,宋阳心里一点重生的高兴和勇气都没有,只有对命运不公平的怨恨和骂声,他觉得自己被命运使劲欺负,心里只有痛苦和无奈,一点开心的感觉都没有。
就在这个时候,屋前通往河边的小路上,传来了一阵清楚又有点重的脚步声。宋阳听到声音转过头去,看到一个二十多岁的女人,挑着一担很重的水,沿着小路走过来。昨天晚上下了霜,把小路的土皮冻得翘起来了,她每走一步,脚下都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在这个安静的早上特别清楚。
这个女人是宋阳的嫂子李嘉怡,她长得普通,但是身体很强壮,身材丰满,是家里干活的能手,生孩子也很厉害。
她嫁到宋家三年,已经给大哥宋军生了两个女儿。
但是,在这个传统观念很深的家里,不管是老人还是大哥,都特别想要一个男孩子,他们觉得男孩子不只是传宗接代,还是家里面子的问题。
李嘉怡挑着水到了屋前,看到宋阳站在柿子树下,眼里露出惊讶,问:“宋阳,今天怎么起这么早?不多睡一会儿?”宋阳知道她为什么惊讶,作为家里最小的孩子,他一直被父母宠着,平时日子过得很舒服。
平常要是不是尿急或者生产队催着上工,宋阳肯定是最后起床的。
现在是大寒的时候,天气很冷,可能会下雪,生产队的庄稼两个多月前就收完了,村里没什么活干,看到宋阳这么早起来,她当然会觉得奇怪。
“我起来上厕所。”宋阳嘴角微微翘起来,对李嘉怡笑了笑。
“昨天晚上霜下得很大,到处都是白的,现在很冷,你怎么不多穿点?”
“没事。”
“你还是赶紧回去多穿点,要是感冒了不好治,又要花钱,家里现在没多少钱了。”
“嗯。”
宋阳看着李嘉怡挑着水走进堂屋,把水倒进缸里,然后又挑起桶去河边。他也转身走进屋里。
这个屋子是已经去世的爷爷在五十年代自己建的,因为一直没有足够的阳光,屋里一直有一股潮湿发霉的味道。
堂屋中间,有一个一米多宽、四四方方的火塘,火塘里有厚厚的木灰,火塘上面挂着一个铁鼎罐,这个鼎罐用了很久,外面被烟火熏得黑黑的。
在巴山这个地方,再过些年,用鼎罐做饭会被认为是穷和落后的表现——穷得只能用鼎罐。当然,在这个时候的山里,这种情况还是很多,只有很少的人家有厨房,有灶台,有炒菜做饭的铁锅。
屋里除了几条放在一边的长凳子、一张掉了漆的桌子和一个看起来很重的橱柜,没有别的东西了。
宋阳顺着左边靠着墙的楼梯上了楼,回到自己的房间。
他没有再睡觉,而是走到窗户前,轻轻推开窗户,借着外面的光,找到放在床头架子上的外衣穿上,然后站在窗户边看着下面。
过了一会儿,堂屋的门被推开,出现在屋前的是母亲王静雅。
她站在院子里,熟练地梳头发,然后拿起一把菜刀,把背篓里的猪草倒出来,找了一块剁猪草的木板,右手拿刀,左手抓着猪草,从中间切断后,很快地把猪草整理好,然后就听到刀在木板上剁的声音,很有节奏。
宋阳就这样看着,看着嫂子来回挑了四趟水,把水缸装满,又抱了一些柴火进堂屋。很快,烟从堂屋门口冒出来,飘到楼上,有点呛人。他知道,嫂子在生火,为了让爸爸、大哥起床后有热水洗脸、喝水。
他又看着母亲把剁好的猪草放进簸箕里,然后去猪圈喂那两头听到剁猪草声音就哼哼叫的黑猪。
一直到太阳升起来,他看到嫂子带着两个侄女去屋子左边的树林边,应该是去给孩子上厕所。
接着,大哥宋军打着哈欠,伸着懒腰,去厕所。又过了一会儿,爸爸宋建国也出现在院子里,他一边打哈欠,一边蹲在柿子树下,开始卷旱烟叶子……
就在这时候,宋阳的脑子里好像闪过一道光,一下子他就想明白了。爸爸、妈妈、大哥、嫂子,还有两个侄女,他们都还活着,好好的。
“只要能躲开那场可怕的灾难,他们都能好好活着,我也不用再当残疾人……这难道不是命运给我的一次重新开始的机会吗!”
突然明白这些的宋阳,心里一下子充满了高兴:“我之前在这里埋怨,真是太傻了,这明明是好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