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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佩文看向闵嘉音,认真道:“奸臣当道,若我等臣子只知明哲保身,却不知力谏以扞卫国本,便是有负半生苦读,更是这大雍尸位素餐的蠹虫了。闵姑娘是好心,但卢某亦有心中的坚持。”
闵嘉音轻轻摇头道:“卢大人,我并非想要你放弃你的坚持。但卢大人不妨想想,如今朝中反对新法的力量还剩多少?裘党重臣已被贬黜得差不多了,余下的清流文官无一人身居要职,仅有一些御史台、谏院官位低微的言官尚能说上几句话,但也无法引起官家重视。我知卢大人忠直,且身为探花,有望成为新生力量的引领,但眼下状况,唯有难为卢大人委曲求全了。”
卢佩文眸色深深,沉默片刻才道:“卢某也明白这个道理,但终究坐立难安。”
闵嘉音看了看步入学堂的严先生,压低声音道:“我有一事想与卢大人相商,今日酉时,金杏坊清欢楼,卢大人可愿前来?”
清欢楼是金杏坊一家上等酒楼,放眼整个京城也是规格最高的那一档,但比起富丽堂皇的金风楼等酒楼,清欢楼格调更雅致些。
卢佩文望着眼前少女清明而坚定的眼神点了头。
傍晚时分,闵嘉音早早等在清欢楼雅间里,卢佩文如约而至。
闵嘉音知晓卢佩文恪守君子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便先让小二上了菜,二人安静用过饭后才开始说话。
“今日请卢大人前来,是想向卢大人打听一个人。”闵嘉音见卢佩文用巾帕拭过嘴角后,开门见山道,“几日前我家远房表亲大理寺魏大人受差遣前往庆州调查十多年前一桩连环杀人案,而那桩案子似乎和元兴十四年青江决堤前后的事件有关。卢大人可知,元兴十二年至十五年,担任庆州知州的是何人?”
卢佩文脱口而出:“当今歆州知州冯度。”
闵嘉音微微一笑:“看来我猜得没错,卢大人也在调查冯太守。”
卢佩文意识到自己的反应有些反常,随即对上了闵嘉音闪过一丝狡黠的眼眸。
“原来闵姑娘早有察觉。”
闵嘉音收了笑,主动问道:“敢问卢大人,为何会去查冯知州?”
见卢佩文一时不语,闵嘉音便一边给他面前的茶盏里斟茶一边道:“既然是我邀大人前来,合该我先坦诚。这是冲泡散茶的方法,卢大人可试试滋味。”
茶叶在盏中浮浮沉沉,闵嘉音的声音轻缓却清晰。
“魏大人所查之事或许涉及冯知州贪墨,说得更具体些,便是元兴十四年决堤之前修缮河堤的资金中有很大一部分没有落到实处,而决堤后重修河堤时朝廷拨下大笔资金,其中又有被贪墨的部分。据说冯知州离开庆州时,那府邸里华丽的装饰被拆除了许多,但仅从占地面积来看便已尽显富贵。”
其实闵嘉音只是怀疑到了冯度,与赵知简提过之后,赵知简竟正好有位旧识在庆州调查青江决堤一事,那些陆续发现的线索也纷纷指向了冯度。
不怕对手背景强大,就怕对手无懈可击。冯度既然劣迹斑斑,也就不难被拉下马了。
卢佩文斟酌一番,开口道:“新法颁布后,卢某曾为随县百姓前往歆州州衙请求冯知州,离开时恰好撞见有人行贿。但当时卢某并未被人发现,而冯知州又刚刚准许卢某上书朝廷,没有直接拒绝,那已是卢某能为随县百姓争取的最好局面,所以卢某不敢有所动作。”
闵嘉音颔首道:“但卢大人还是将此事压在了心上。我斗胆猜测,离开随县时,卢大人必定翻看甚至抄下了所能见到的一县账簿,留待回京整理检查。”
卢佩文眸光渐凝:“闵姑娘实在擅察人心。我确实抄了承熙元年也就是冯大人知歆州以来随县的账册,近日也确实看出几分端倪。”
闵嘉音眼中一亮:“可否请卢大人等魏大人返京之后一同整理冯知州罪证,再行弹劾?”
卢佩文道:“如果魏大人能查到冯知州在庆州贪墨的证据,卢某自当与魏大人细商。只是魏大人已经身在大理寺,为何不将罪证直接呈交大理寺?”
闵嘉音不紧不慢地解释道:“卢大人可还记得冯知州的出身?他是太后从弟,这些年平步青云背后便有冯氏一族的支持。既如此,只怕大理寺中有冯家耳目,倒不如交由谏官打冯度一个措手不及,毕竟此举只需找到一个耿介清廉的谏官便可,比走大理寺的风险小了太多。”
卢佩文见闵嘉音从容的模样,便问道:“闵姑娘心中可有人选?”
闵嘉音报出了一个名字:“御史台汪振鹭汪大人。”
卢佩文微微诧异:“汪大人是汪相之孙,此时还能信赖吗?”
闵嘉音道:“汪党与裘党虽然政见不合,但两派中心人物都是忠心大雍的能臣。正因汪大人是汪相之孙,我才坚信他不会容忍如冯度这般贪腐之徒,必将秉公上奏。”
说罢,闵嘉音又轻轻晃了晃茶盏,露出几分放松的姿态问道:“其实我也想问问卢大人,在大人心中,汪相当真是祸害大雍的奸臣吗?”
卢佩文感受到闵嘉音不同于此前紧绷的模样,便也不自觉地放松了几分,坦然答道:“汪相极有魄力,新法的设计环环相扣,也不可否认他的才智。但卢某亦无法坐视新法对百姓造成的伤害,无论汪相本意如何,新法之害,终究只能归在他头上。”
闵嘉音垂眸笑道:“其实汪相和裘相都是极好的人。在我幼时的记忆里,裘相总是笑眯眯的,闲暇时会在自家院子的躺椅上看书,看着看着还会打盹。汪相则永远忙碌,来去如风,但在看到小辈时总会停下来和蔼地打声招呼。我还在京郊观澜亭见过他们二人品酒弈棋,好像是在汪相刚刚调回京城的时候吧……太久了,记忆都模糊了。”
卢佩文最初是从闵嘉音的神情里感受到了一丝落寞,但听着听着,自己心底竟然也生出了几分黯然。
两个挚友的决裂,两位能臣的相争,在大雍喧阗的漩涡中心,无端显出了十二分的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