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宛平后宅
独守空房的苏旭托腮坐在窗侧。
一只正红喜蛛摇摇晃晃地坠到苏旭鬓边,人说见喜蛛必有喜事。可似这等良辰美景,苏诰命居然枕畔无人,忙活了一天的柳溶月这会儿也不知道死到哪里去了?人家大禹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柳大人就算见贤思齐吧,把水治完怎么还学会不着家了呢?不知道家里还有个如花美眷等着作威作福呢么?
苏旭长长叹息,决定出去找找。
山不来就我,我就来就山。你要不开窍,咱俩就谈谈!
诰命夫人如今谨慎持家,八斗和元宝不见了都要出去找找的,何况一人多高会挣钱的柳溶月呢。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苏旭觉得自己变得琐琐碎碎、婆婆妈妈,天天跟柳溶月屁股后面操那没用的闲心。这其实浑然没有道理,人家柳溶月有手有脚、会吃会喝,能当县官能喝花酒,好一好儿还会气他呢!
但是他现在就是怪心疼她的,这也没有法子。
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他犯贱!
可当苏旭找到柳溶月时,他心中又是另一番滋味。
他就看见:柳大人蹲在后园假山之上,有一口儿没有口儿地往嘴里闷着小酒儿。
苏旭眼前一黑,甭问!这就是跟王话痨学的!六品县官蹲后宅假山上喝酒,跟叫花子蹲城墙根儿要饭姿势一样一样的!你说她怎么就学不出点儿好儿?
苏旭深深呼吸,他告诫自己不能发火儿,他烙糊了烧饼柳溶月也没埋怨他不是?
投之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还得跟她过也。
苏旭稳稳当当地坐在了柳溶月身边儿,他歪头看了看:唉,还是料酒。看诗素不跳脚的。
柳溶月怏怏地打了个酒嗝儿,那笑容多少有点儿缺心眼子:“羲和!嗝!我呀……我把张全宝给判了……”
苏旭“嗯”了一声,想:我当初多余教你喝酒,这才大半年家里就要出酒鬼了。
柳溶月喷着酒气向苏旭汇报:“定……定了他个偷盗之罪!杖一百!流……流三千里……”
苏旭捋一捋柳大人风中凌乱的头发:“我在屏风后面听见了。你判得对!你打得好!”
柳溶月忽然就不乐意了:“羲和!这栽赃陷害的主意是你给王明珠出的不是?你……打得好算盘啊!拐卖人口是杖一百、流三千里;偷一百二十两银子也是杖一百流三千,哪有这么巧的事?明珠就是聪明也不懂刑法!定然是你不忘旧情,给她出的主意!”
月亮底下,看柳溶月酒后含酸的样子,苏旭竟然有点儿窃喜:“是。我是点拨过她。怎么?月儿不喜欢我帮明珠出气?”
看柳溶月当真变了脸色,苏旭轻推了柳溶月一把:“你别不高兴。我跟明珠没有什么。再说了,现在我都变这样儿了……我还能跟明珠有什么?拜干姐妹儿吗?”
谁知柳溶月竟满不在乎地挥了挥手:“我才不管你跟明珠是不是拜了干姐妹儿!我就是不喜欢衙门上下合起伙儿来冤枉人!虽然张全宝不是什么好人吧!可要陷害他我总觉得心里怪不得劲儿的!”
听柳溶月这么铁嘴无情,苏旭有些失落地抿了抿唇:“月儿,你的心思我明白。如今你也做官大半年了,自然知道倘若不是如此就治不了张全宝的罪。事有从权么!要不然咱们难道就眼看着这卖妻害女的祸害平安终老?难道就看着王明珠这辈子有冤难伸?这不叫冤枉张全宝,这就是天理循环,报应不爽。”
听了苏旭难得的软言相劝,又吹了半天凉飕的夜风,柳溶月的酒好像醒了些。
她揉着蹲麻了的膝盖,一屁股坐在了苏旭身边儿:“你也说天理循环报应不爽。可是哪儿有天理?哪儿有报应啊?今天在二堂,我要重审胡氏的案子,他们个个拦着我!谁也不信苍天神明!”
她好委屈地看向苏旭,声音都拉长了:“羲和……我以前对胡氏的事儿没你那么上心,那是因为我不相信咱俩换魂的关键在她身上!我也仔细研究过案卷,我觉得那是铁案如山!可现在倒腾出来可疑之处越来越多,此案越看越不像话!案卷上说查渊瑜是让胡氏毒死的,如今连在街上打闷棍都让人看见了。现在翻案重审不是理所当然的事儿么?可他们还是齐心协力地要把此案敷衍过去!”
柳溶月气得脸都红了:“说什么此间牵扯重大?说什么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是不知道,他们那嘴脸就跟全体约好了算计张全宝是一模一样的!我算看出来了,不依国法行事,不按实情断案,大家就便难免胡作非为!别说这回是好心,那回是歹意!只要例子一开,什么鬼祟事儿做不出来?各个都是人!谁能管住手?”
自和柳溶月换了魂,苏旭还没被她这么夹枪带棒地埋怨过。
他有心想数落回去,可人家是为不能重审胡氏冤案的事着急,他还真挑不出什么理来!
谁知柳溶月还在没完没了,她竟然从怀里摸索出来个信封:“你瞧!别说赵县丞、李司吏、吴班头他们了,就连你爹都给我写了信来,劝我不要翻腾前任旧事。仿佛他未卜先知,也要拦着我为胡氏翻案一般。你说你爹是怎么知道今日堂审之事的?”
苏旭接过父亲的手书,细细看过良久之后,他苦笑一声:“我爹自然不知道今日堂上之事。他只是唯恐咱们招灾惹祸。你这妹夫啊,可真是野心勃勃。”
柳溶月一时默然无语。
平心而论,苏旭觉得父亲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宛平前任知县与秦王过从甚密,秦王在宛平布置多年,秦王以为瞒得过人,他老爹却有本事体察入微。诸葛一生唯谨慎,吕端大事不糊涂。他爹要是没点儿眼力道行,怎能在朝里混成三朝元老?
头些年只在宅里听爹清谈,他还感受不深。现在成了躬身入局之人,苏旭才知此间厉害。再深想一步,圣上耳目遍布天下,这些腌臜事我爹都能有所察觉,圣上为什么不闻不问呢?!
也许就如父亲信中暗示的那般,他刚登基,他还不稳!
他不能这么快再杀了一个兄弟……
所以他就静悄悄料理了单知县!那么他把我派到宛平,从头儿就没安着什么好心!
不知怎地,那日和柳溶月去算命时,李夏朔的预言轰隆隆滚进了苏旭的脑海:“你就是个不祥之人!以后会定会闯杀身之祸,还要不幸累及家门!”
一阵阴风吹过,苏旭陡然起了满身鸡皮疙瘩:不行!他绝对不能连累了柳溶月!
也许他不该让她接着往下查了!就算她翻了案,皇帝也未必肯认账是他家祸起萧墙!没准儿皇上怕秦王狗急跳墙,会先把柳溶月推出去祭天去也说不定呢!
我说我行端步正怎么会有杀身之祸?原来是皇上他们家损阴丧德!
想到这里,苏旭陡毛骨悚然地抓住了柳溶月的手指:“月儿!要不然咱就这么结案吧!我觉得……也许咱们应该听我爹的……以前这些破事儿该过去就让它过去……咱们也不能这么执着……”
然后,苏旭就见柳溶月跟见鬼了一样看着自己。
她飞快地甩脱了他的掌控。
柳溶月满脸不可置信:“苏旭!你说什么呢?给人伸冤怎么叫执着?人家都冤死了还要让她过去?!你糊涂了吗?羲和?不是!料酒是我喝的啊!烧心也烧不到你肚里对吧?”
苏旭张了张嘴,又张了张嘴,这才飞快地企图给她讲个道理:“月儿,逝者已矣。做人要看形势,你也做了半年的官,想来看得出这个案子牵涉颇深。倘若牵扯出什么天潢贵胄,就算你想秉公执法,皇上都未必容你任性妄为。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咱们怎么干还不是得听皇上的?”
借着些微的酒劲儿,柳溶月恼怒地看向苏旭:“我秉公查案怎么叫任性妄为?皇上家就不用讲理了吗?给民妇伸冤有什么错儿?太祖爷爷当年造反还不是为了解万民于倒悬?还不是为救天下于水火?然后他才有脸说自己是顺天应命才得了天下!怎么着现在他们家坐稳当了,就要跟天下人立光棍儿耍忘八端不认账了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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