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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陵丹州,邱氏的一处别业里,邱筝年却没有心情来欣赏今夜的月色到底如何。她站在床边,一言未发,通身却难得凝聚着焦急烦躁之意。
直到头发花白的大夫把完了脉,示意地给了她一个眼色,她才立刻会意地走出屋子。
“宋大夫,请问我祖父他怎么样了?”
老大夫叹了一口气:“没有什么大碍,只是邱老年纪已经上来了,身子骨和往日不可同日而语。今日这一崴,到底还是伤到了筋骨。未来起码三个月,都不可轻易下床。就算养好了,也要让他诸事小心……”
他絮絮叨叨了许多饮食和生活上要注意的事项,洋洋洒洒地开了一张药方。
“多谢宋先生了,筝年送您。”邱筝年心里愁绪万千,还得做足礼节,送大夫离开。
捏着手里的药方,想着躺在里面不能起身的祖父,她的鼻子禁不住一酸。
和奚将军在柏云关告别之后,邱筝年就和杨经栩一起来到了丹州,继续追查人口拐卖的案子。
有邱秉之留下来的人手,郑国公府为倚靠,加上杨经栩在大理寺的经验,案子一开始进展很快。不管东陵本土的势力如何打压,杨经栩还是强势地把不知其数的犯人下了狱。
只是,里面不出意料地牵扯到了丹州当地的豪强。
“杨大人,不看僧面看佛面,凡事点到为止。你自己身上还背着众怒呢,一点后路不给自己留,可不是聪明人的做法。”
水被越搅越浑,杨经栩受到了来自各方面的施压。
邱筝年:“实在不行,我和京城那边联系一下。之前箫年的信里说过,孟大公子留了一些人手,可以搭上门路。”
有孟氏在丹州支持,杨经栩不会那么吃力。
杨经栩却拒绝了,甚至开始冷待于她,不再事无巨细地和她互通有无,甚至模棱两可地敷衍。
“这件案子暂时还没有什么突破,等到有新发现的时候,本官会派人告知夫人。”他是这样对她说的。
骗人。
邱筝年在心里想,他一定不知道,自己一直有一个细微的习惯。每次说谎的时候,他的食指都会和拇指紧捏起来,这是他在心里瞎编的证据,眉头还会故意舒展开来,做出轻松随意的模样。
她没有直言反驳,却在他离开之后,把奚屿安派来只听从她吩咐的亲卫喊了过来。
“听将军说,你隐匿行踪,探查消息的本事最为出色?”
“夫人谬赞,小人确实擅长此道。”
“你去跟着杨大人,不要让丹州的人发现你。”邱筝年顿了顿,“适当的时候,护住他的性命。”
她又不是不谙世事的傻子,看不出来丹州如今的紧张气氛,和这件案子背后翻云弄雨的大手。杨经栩怕自己继续下去,会受到连累。她也没有拖累别人的喜好。
不能明着来,那就暗着来。
那一日,杨经栩按照之前审讯犯人的结果,带着人往穆氏的一处私宅查去。结果一走进那杂草丛生的后园,打开禁闭的大门,没多久,就有十几个一身黑衣,遮住面容的刺客围了上来。
“快!保护大人!”
杨经栩拔剑交战。
然而他现在手里的这些人,到底还是不能和以前在大理寺的那些下属可以相提并论。这些刺客的身手,也非比寻常。幸而郑国公府的亲卫适时地杀了出来,众人才得以杀出重围,只是还是为此还损失了一个兄弟的性命。
第二天,一个女子带着两个少年,狂奔进了官署大堂,望着被白布盖住的身影,难以接受地后退一步,始终没敢上前揭开。
“抱歉。”杨经栩嘴角紧抿,声音低沉。
一刻钟后,堂里爆发出了歇斯底里的痛哭声。
女子一把揪住了杨经栩的领子,涕泗横流,声音断断续续,几乎是从牙尖挤出来的:“为什么……为什么啊!”
她男人只是个普普通通的丹州小吏罢了,没想做什么舍己为人的大英雄。她家里还有一个等着喂奶的小的,最大的孩子也只有十三岁,从此以后这日子该怎么过呢?家里年迈的老母,这几天还在给她男人缝一双厚一些的新鞋垫,和她抱怨儿子自从去了这个新衙门,钱倒是多了,怎么那么伤鞋……
杨经栩任凭这个瘦弱的妇人捶打着自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恍惚间想起来,这个男人之前有些腼腆地到自己那儿,想提前支取一个月的薪水,说她妻子又生了一个孩子,缺银子用,接下来几个月他愿意做两个人的活。
是他做错了吗?
他觉得自己无坚不摧,刀枪不入,无论那些人使出什么手段来,都可以承受。
却忘了这里不是京城,不是所有人都可以陪着他一起承受这些。
不过是比其他同僚多一点点的月钱,不值得他们为此付出等同于生命重量的觉悟来。
这件事发生以后,杨经栩手下的人,气氛十分低迷,做事也不像之前那样有干劲了。那个同僚的惨死,给他们造成了太大的冲击。
杨经栩穿过官署的庭廊的时候,听到了几人的窃窃私语。
“老余才三十四岁啊那一天你们没看见,他娘子哭得都快昏过去了。”
“换成谁能受得了呢?咱们领着这份差事的时候,可没说是会送命的。看看当初和我一起进衙门的阿五,分到了孙大人手下,每天在官署里坐着就行了,哪像我们……风里来雨里去就算了,没有油水就算了,现在连脑袋都系不牢!”
“……我是干不下去了!他姓杨的有大靠山!全家人死光了,留他一个人也什么事没有,皇恩浩荡,做梦怕不都是赶紧做出功绩来,好被上头又调回京城?那里顾得上我们这些泥腿子的死活!”一个小吏哆哆嗦嗦地说道。
说完便哭了出来,“我不想死啊!我还不到三十岁……不想死啊!”
杨经栩沉默地站在屏风外,没有走出来。
没过多久,邱筝年再见到他的时候,讶异地发现,他的鬓角竟然多了几根白发。
她从那亲卫嘴里知道了那小吏的牺牲,也能从官署的只言片语里,拼凑出现状。可是见到这样的他,她却一句宽慰的话也说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