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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夫人寿诞眼看到了,沈家这头的亲友陆陆续续都抵了京。将军府里要操持布置,众人都不愿意住在府里。说怕给人添乱,其实还是忌讳蔺夫人。毕竟不是正头夫人,近年来说话办事又愈加疙瘩。来赴宴的都是瞧容与面子,谁也不愿意送上门去仰人鼻息。甚至连名正言顺的容冶都这么个态度,容与没办法,便不声不响的包了个大园子安顿他们。
布暖在黔园里见到了大舅舅,这个和母亲同母所生的嫡亲舅舅,有张文质的脸。三十五六岁的年纪,留着两撇胡子。个头不算高,大概在外埠过得很滋润,腆着个肚子,一副官场上长袖善舞的做派。只是和容与一点都不像,眉眼神情,身量体态,站在一起,不说根本没有人会想到他们是亲兄弟。
还有涿州的冬家表姨母,就是布暖名义上的母亲。见了她想起自己夭折的女儿,哭得眼泪一把鼻涕一把的。大家便都劝她,过去的事就过去吧,不要再想了。她嘴里囫囵喃喃着:“养到十四岁没了,我心里怎么能不难过。”
布夫人拿肩搡一下布暖,她会意了,忙过去宽慰,“姨母别难过,日后我就是您的女儿。外头我管您叫母亲,您若是不嫌弃,我背着人仍旧这么叫。”
冬夫人直拍她的手,“这是求都求不来的好事,我怎么能嫌弃呢!于我好歹也算个安慰,多谢你了如濡。”
布夫人道:“是我们要多谢你,顶了你那孩子的名头,咱们布暖才能在外头行走。否则这会儿藏头露尾的,不知怎么办才好。”
“也亏六郎想出这法子来,宜人死在幽州,涿州那头是不知道情况的。后来如濡女官入册,文书送到涿州官衙,稍一含混就过去了,并没有添什么麻烦,”冬夫人道,拉着布暖看了又看,“你宜人妹妹要是活着,如今也像你一般高了。”
大舅母何氏正替小闺女结发辫,抬头道:“可怜见的,得的什么病?”
冬夫人一脸愁云惨雾,“要是早有病,一点一点儿消磨,我倒还想得开些。就是没病没灾的,一天夜里突然就走了。她那奶妈子睡死过去了,什么时辰没的都不知道。又因着没及笄,也不好办丧事。念了几卷经,烧了些纸帛,就那么发送了。后来托梦,说在那头冷,没衣裳穿……”她简直号啕起来,“没有准确的卒时,捎去的东西收不到。为这个,我眼泪都流干了。我那可怜的儿,现在也不知好不好。请了白马寺高僧超度过后,就再没有梦见过了。”
一屋子人跟着抹眼泪,何氏道:“想是登仙境去了。孩子小,没做过恶事,神天菩萨看在眼里,接上去享福也未可知。你们母女一场是缘分,缘分尽了,各走各的路。命里早就定下的,你难过也不济了。还是好好保重身子吧,瞧着下头一双儿女。你是全福,慢待你的又给你补上了,还有什么!”
本就是奔着喜事来的,多说丧事不吉利。冬夫人是明白人,忙转了话题,对布暖道:“你下月完婚,你姨父说了,既认咱们做爷娘,少不得给你备份好嫁妆。郎子是场面上人,京里的三品大官,妆奁少了拿不出手。回头看看你母亲置办的东西,缺了什么,姨母再给你补上。”
布夫人笑道:“样样都不缺的,哪能叫你破费!她父亲最疼她,这趟嫁女,恨不得把家底掏空了。三十六抬嫁妆,吃穿用度都齐全。再不够,如荫说把自己贴过去作陪房,也不能委屈了孩子。”
在座的都笑起来,“布舍人这话圆融,心思是好的,只恐郎子家不答应。”
匡夫人立起来往外看,她又在找感月,“这么大的丫头了,打又打不得,怎么这么不让人省心呢,我真是要躁死了!”直起嗓子来喊婢女,“人上哪儿去了?”
婢女在檐下回话,“没走远,在架子上打秋千呢!”
她方才放心坐下,皱着眉道:“没心肠的!咱们这里说话,她露了个面又跑了。八辈子没见过这样的女孩儿!”
布夫人笑道:“你老盯着她做什么?这么大的孩子还没收心呢,等过阵子有了婆家,知道臊了,你叫她走她都不走。”
何氏道:“正是呢,我们迩音不也和她在一道吗!一天没心没肺的!我和你们大哥哥说,他倒看得开。只说好好的官家娘子,不愁嫁不出去。”
匡夫人打探道:“大嫂子,你们打算把迩音嫁到京畿来?大哥哥在冀州做官,孩子没在身边倒放心?”
何氏捋着衣襟上的褶皱道:“这回要请六郎想想法儿,或者托了人疏通路子,好歹往两京调。放出去二十年了,眼下再不活动,只怕真要扎根在冀州了。
人一旦上了点年纪就想落叶归根,虽说正是盛年,总要先为以后打算。日子过起来转轴似的飞快,如今安于现状,等老了,又没有建树,早晚烂死在那里。
“这不是预先留后手么!要是将来回了京,孩子却留在冀州,更要叫人挂怀。”何氏又道,“最不济你大哥哥调不回来,迩音在长安我也放心,有姑母和叔叔在,怕什么。”
匡夫人很愁闷,“迩音挑得厉害么?我家感月难弄得很,躲在屏风后头看人。嫌这个眼神呆滞,嫌那个猪头狗脸,横竖一个不入她的法眼。我真是被她弄得烦不胜烦,也不知道她到底要什么样的人。”
何氏哦了声,“我家迩音到底还小,眼下是说婚姻大事全凭爷娘做主。将来到底怎么样,实在也不好说。我打量姊妹几个,还是如濡性子最好,配的姑爷出身也高。”她一笑,“容冶和姑爷是旧识,听说如濡许的是他,倒把他唬了一跳。说蓝姑爷是六郎称兄道弟的挚友,结了这门亲,实在是没想到。”
布夫人道:“辈分虽不对,稀罕的是人家一片心。那晤歌,当真是头等出挑的。官职高,样貌好,脾气也随和。如今这样的年轻人哪里去寻?你们想想,女婿的衔儿比丈人爹高出那许多去,人家也不嫌弃。暖儿许他是造化,这辈子莫求别的了。”
何氏问:“那年纪呢?叔辈上的人,年纪大了委屈如濡。”
“过了年二十五,比六郎还小四岁。”布夫人摇着团扇道,“比咱们暖儿大了八岁,男人大些知道疼人。再说二十五,正是如日中天的好年华。我对这门亲是极满意的,只咱们暖儿,你瞧瞧,拉了个脸子,像谁欠她钱似的。”
布暖实在是不愿意提起她的亲事,阿娘嘴里蓝笙一千好一万好,她是没有觉出半分来。她就看见他独断专横,看见他毫不顾忌别人感受,把自己的想法强加于别人。也许是心里早就有了标杆,拿他和舅舅比。就算外在条件和舅舅不相伯仲,单从为人上来讲,他也显得逊了一筹。她垂下头来叹息,这厌恶是实实存在的,她也觉得莫名其妙。论理他这样的人,天底下没几个女人能拒绝他,可自己竟是这样的心境……
“嗳,说曹操,曹操就到了!”她母亲身边的仆妇突然说。
她正怔忡抬头看,连绵的院墙映着潇潇的蓝天。垂花门上进来一个人,高个子,面如冠玉。穿朱红的具服,蹀躞带上挂着银鱼袋。一路行来从从容容的模样,是种与生俱来的高贵和矜重。
那边秋千架子上的人也停下来,两个人愣愣地看着那男子。迩音侧过头问感月:“那是谁?”
感月吊起唇角,“不知道,大约是如濡姐姐的夫婿吧!”
蓝笙是见惯了大阵仗的人,面对一屋子七大姑八大姨一点也不怯场。含笑给布夫人行了礼,边道:“我下了值听说亲眷都来了,便计较着过园子请个安。天渐热了,原想酒楼里包场子,想想来回走也麻烦,就叫人把席面送过来。容与呢?还没到么?”
布夫人道:“陪着几个姨父和大舅舅到斗鸡场上去了,这时辰也快回来了。难为你想得周全,我原还要打发人订座儿去,这么一来倒省事了。”她招招手,“你来,见过几位姨母。”
布夫人一一介绍,其实在场的长辈真不比他大多少,他也不显得尴尬,反倒几位受他一礼的人有点不大自在。众女眷讪讪对望,这人品样貌无可挑剔,就是配布暖大了点。要是能小上三五岁,那就更齐全了。
布暖只觉难堪,趁着他们热络闲话,自己悄悄退出了门外。
感月和迩音迎上来,感月朝屋里觑了觑,“这位就是姐夫?”
她僵着脸咕哝,“什么姐夫,别瞎说!”
迩音看着她,没有从她脸上发掘出待嫁女子见到未婚夫应有的娇羞来,暗里觉得奇怪,便道:“大姐姐不高兴么?这位姐夫不合你的意?我看挺好的,这么匀停的长相,又是个做大官的,已然是青年才俊。感月姐姐,你说是不是?”
感月的视线直往里头飘,嘴里唔唔应着:“我瞧也怪好的。就是和舅舅放在一起,也未见得输了多少。”
布暖耳根子一红,感月知道她和容与的事,开口闭口总是隐隐有牵扯。当然局外人听不出,她自己却心知肚明。
“我同你商量件事。”感月的眼睛没离开过蓝笙,颊上浮起两片可疑的红晕,“既然你不想要,我就做做好事收留了他吧!”
起先听者茫然,布暖和迩音没回过神来。再转念一思量才顿悟,两个人霎时都傻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