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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安逸全仰仗他的庇护。他欲扫平漠北,只担心留在上京的我。我却担心他虽身经百战,在这入冬时节深入极北用兵,是何其危险之事,“你是皇帝,离开国都多有不利……不如再派得力之将前往。”
他神色阴郁,似有乱线纠结心中,“不平国内之乱,无以御外敌。我苦心经营的黑鹰军,多折于辽河。如今手下将领,大多不是本部。述律砺死,述律胜重伤,右相四子折二,还有何人可担北征重任?”
他今日告诉我,想必朝堂之上已有了决议。我轻抚着小腹,还有六个多月,孩子才能降生。不知那时父亲是否已凯旋?
耶律楚向后靠在榻上,闭目,很疲惫的样子。
我起身,将一条毛毯轻轻覆盖在他身上。他马上睁开了眼睛,“玉,小心身子。”
“不妨事。”我坐在他身侧,“若累了便到榻上去睡吧,莫着了风寒。”
他反过来把我的手捏紧,语声轻不可闻,“你在这里就好。”
我何尝不是呢?一日里唯一的愿想,不过是在夜深他忙完政事后陪在他身旁。
又添了几块炭,炉火烧得更旺了些。炉上的水烧沸了。我轻轻地用银勺舀出热汤,一勺勺浇在一旁的暖酒壶里。
他默不作声地看着,消瘦的侧脸写满深深的忧郁,“不几日,我便要远征。”
“太后?”握着银勺的手一抖,几颗水珠洒了出来,在火焰里嗞啦一响,“你说的是……耶律炀的生母?”
他的声音倦淡清冷,“两边起战事时,太后为避战祸移驾临州,现在,我定都上京,必得奉母还朝。”
我终于知道他在忧虑什么了。我杀了耶律炀,他母亲岂肯甘休?耶律楚离开之后,上有萧太后,下有述律羽之,其凶险可以想见。
我默默思虑了一会儿,“不必为我忧虑。你不在宫里,我一定谨小慎微。”
他的目光随着火焰笼罩在我的身上,火焰忽然一闪,在他眼底划过深邃明亮的痕迹。
我们总是别离。
取出温热的酒壶,斟满玉色美酒,举杯齐眉,“这是温泉行宫里带回的梨花酿的。在我们大周宫廷里,叫作梨花白。请君满饮,早日凯旋。”
看着他一杯饮下,我眼眶濡湿。
耶律楚道:“不要怕,我会派人在宫里保护你。”
我咽下难舍的悲辛,“我唯一怕的,只是成为你的负累。”
雪降,乱舞。风卷起透衣的寒意。
深重的帐门背后,不知是什么等待蛰伏。我举步踏入太后宫帐,将侍从留在士兵重重把守的帐外。
放下帐帘,大帐内只余一簇鬼火般的亮光。这使得刚从耀眼的漫天白雪中走入的我一时几乎目盲,半晌才慢慢适应。
外观雄伟华丽的宫帐,里面却是空荡而阴森。居中摆着一张床榻。那唯一的光亮,正是从床榻旁的灯盏发出的。
榻上一阵阵低低的喘息声如同困兽濒死,仿佛在下一刻便会骤然而止,却又偏偏无法获得解脱,听得人心里一阵滞闷。空气里混合着浓重的药味和垂死老人的病体所散发的浑浊气息。
“太后,该服药了。”
低沉的声音响起。晦暗的榻旁,一个侍女手中金盘捧着新热的汤药。
有一人大步向床榻走去。借着光,我认出是上京宫里的总管拓跋毅。耶律寒曾告诉我,此人也是述律羽之的亲信。
老人喉间喀喀作响,手指紧抓着被衾。
“快来服侍太后。”拓跋毅俯下身子,将萧太后扶了起来。端药的侍女忙将药盏送至太后唇边。
太后紧紧咬着牙关。然而,总管扶着她下颌的手用力一收,顿时便强将那滚烫的汤药灌进嘴里去。
撕心裂肺般的剧咳,萧太后唇边流下一道黑红色,似药汤,又似鲜血。
侍女忙上前替萧太后拭净唇边。
听着剧烈的呛咳,我只觉冷汗涔涔而下,冷不防老人向我看来。她的眼神虽然混浊,目光却是极寒的,冰锥一般,似乎能穿透我的身体,令人感到一阵悚然。
我眼前浮现出耶律炀死后不久,上京牵扯出的那一桩惊天谋逆案。耶律炀一府上至妻妾儿女,下至仆役侍从全部处死。牵连的亲信、部下、官员,遭杀戮者也有数千。耶律炀在上京的势力,几乎被完全清除。
纵然是耶律楚名义上的母后,也是无法保全的吧。
萧太后盯着我。她的身体虚弱无比,眼底却隐不去凶肆的狂潮,“是……周朝公主吗?”声音干枯而嘶哑。
“是,拜见太后。”
她抬起骨瘦如柴的右臂,微弱地晃动,召我过去。
我缓缓步至榻前,离萧太后苍老的身躯更近。她的长发稀疏而斑白,眼角密密的皱纹蜿蜒,唇干裂乌黑,面容也呈现灰败的紫黑。
暗暗心惊,这样的脸色……
“旗鼓……”她说道,声音模模糊糊听不清。
身边忽然一动,拓跋毅已立于我左侧。
萧太后的视线落在我已微微显形的腹部,忽然直直举起手。没提防虚弱的老人竟有这样的动作,我下意识地赶紧护住自己的肚子。
然而那直举着的手却越过我,指向拓跋毅,像是用尽了全部的力气才吐出数字,“退……下……”
拓跋毅如刀削般的侧面逆了灯光,身影纹丝不动。
“请拓跋总管暂且退下。”我看着他,柔声道。
拓跋毅眼神一变,目光尖锐,却又迅速隐去,低首顺从道:“是!”言罢向床榻深深看了一眼,领着侍女退出了宫帐。
我向着萧太后俯下身去,“太后并没有旗鼓吧。”
她一窒,眼中是刻骨的痛楚,无尽的憾意。随着一声长叹,双目一合,再睁开时,留下的只有恨。
“右相仍以为旗鼓在太后手中。他用毒折磨太后,是为了逼迫你说出旗鼓下落吧。”床榻旁的羊油灯将熄未熄,最后的火光,像在帷幔深处染上了浓暗的血色,亦在我心头跳动不休。
灯影如晦,萧太后的嘴角颤动着,似笑非笑,满脸蜿蜒的皱纹仿佛都成了怨咒的符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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