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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张白纸可以毫无意义,也可以包含千言万语,其中微妙关系无法言尽。以柳盛与裴家的关系,不会放过打压裴青的机会。通敌就是最好的罪名。但裴青是驸马,柳盛不能在军中杀他,只能具表上奏,请父皇定夺。若将裴青押解回京候审,他就可以避开整个周契战争。回到皇城,相信宣城公主会力保她的驸马无事。
我的目光停留在桌旁轻轻晃动的烛火上,久久不移。这温暖的橘黄色竟然刺痛了我的眼睛。对不起,青,请原谅我善意的陷害。我太害怕你会来到天福,太害怕与你刀兵相向,各为其主。在这尔虞我诈的世界,我仍奢望彼此留存一些单纯美好的记忆……
我初次见到裴青时,还不足五岁。他被林夫人带进宫来,那时还没有景昊。母后见了他格外喜欢,从此就把他留在宫里,同二哥一起读书、习武。
对他最初的记忆是又长又翘的睫毛,细细的狭长的凤目,比女孩还清秀。
当七岁的他为殿中众人伸胳膊踢腿表演了一套不知什么拳法后,我立刻决定从母后的裙子后头出来,做他的跟班。
他的每一个举动,都值得崇拜。
他竟然敢把御苑里捉来的蚯蚓捏在手里;他跟在丞相府家丁后面满长安城里乱逛;他会说笑话,说得除了他自己没有一个人能屏住不笑;甚至他还会学老鼠叫骗倒宫里的猫,学猫叫骗倒宫里的狗,又学狗叫骗倒宫里的我……
晴朗的日子,我们分花拂柳,一同跑进阳光里……
他身形敏捷,上树比猴子还快。我也跟着上。他跳下去了,我却死死抱着枝杈不敢跳,吓得乱叫。
“哈哈,无胆匪类!”九岁的裴青大笑,伸开双臂,装作很强大的样子,“跳下来吧,我接住你。”
“不跳。”我紧张地闭上眼,“会摔死的。”
他拍拍胸口,摆出男子汉的气势,“放心,弄玉妹妹,只要我在,定护你周全。”
结果,他根本没接住我,让我在他面前跌了个面趴地,脚上还落了一道大疤。
解开罗袜,疤痕仍在。耶律楚曾指着这伤问我:“周朝宫里的小宫女,都像你这么皮吗?”那随风而去的一幕一幕,犹在眼前。
而我,已泪流满面,情难自抑。
“王妃,耶律将军求见!”
我慌忙拭干泪,“传!”
他进来时,我已神态安然。
“禀王妃,今日凌晨,已征召的渤海降军数百人潜逃,”耶律寒边行礼边言道,语气急骤,“末将已派人全部追回,绑在东门。如何处置,请王妃示下!”
我双眉猛一蹙,“按东丹律法,该如何处置?”
耶律寒道:“按律当于城门前斩首示众。”
天福守军已捉襟见肘,再杀这数百人就更是艰难。我还担心兔死狐悲,激起更大的变乱。
长舒一口气,我起身道:“引我去看看吧。”
“是!”耶律寒忙趋前指引,同时低语道:“城中百姓的情绪也……”
我的脚步滞了滞,轻轻将薄纱拢于面上,随即又恢复了从容的步子,“备车吧。让三千斡尔朵军在城下列阵。另外,把前日令人去城外搜检的被回纥兵杀害的平民尸首也带上!”
出了子城,我掀起车帘,远远便看见高大的外城门下,密密麻麻都是人。数十名黑鹰军士在前面开道,四周都是铺天盖地的喧嚣。
车一停下,侍女阿君伸手将我扶出车外。
“王妃到——”一声暮钟般长呼,四周竟安静下来。
百姓们被黑甲军士阻于外围。城门上,守军林立,也正目睹着一切。城门下,果然有数百名渤海兵衣衫破烂,五花大绑跪在尘埃中。
耶律寒手指他们,“禀王妃,这些就是逃兵!”
他的话刚一结束,这些渤海兵纷纷怒喊起来。
“我们不是契丹人。契丹人占了我们的国土,毁了我们的宗庙,现在周军来了,这是契丹人的报应!”
“我们为何要为契丹人去送命?”
“天福根本守不住,不过是要让一城百姓陪葬。”
……
我侧耳倾听,没有听见求饶声。
一个离得较近的汉子更是直接冲我唾骂道:“王妃之父不是萧错将军吗?当年萧将军为抵御契丹人,孤军死守,两千人杀上万契丹兵。王妃现在享受荣华富贵,却忘记一家老小都被契丹人杀害?”
耶律寒见他对我不敬,佩刀已是噌地一响。我轻轻对他摆摆手。周围都是天福百姓。我已经注意到,百姓们的脸上,是同情、惊恐、愤怒,亦有对不可预知的未来的茫然。当着他们的面杀戮,只会民心尽丧。
静静地在这些痛至肺腑的呼喊中调匀微乱的呼吸,待他们激愤之情稍缓,我径直走到这些跪地的逃兵中间,反驳方才骂我的汉子,“天福危在旦夕,一旦城破,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还谈什么荣华富贵?你们现在口口声声怒斥契丹人,当年为何畏死投降?当年既不能做到以身殉国,现在又有何面目重提往事?你们漏夜逃出去,难道是因为不愿为契丹人卖命?不过是贪生怕死罢了!要不,就是想去投降回纥与周军?”
那汉子又急又气,道:“我等情愿去投降回周!”
我冷笑,“张飞一介屠夫,大字不识,手握两柄杀猪刀,却将美名传播至今,正因他忠义两全!而吕布呢,人称他人中吕布,马中赤兔!如此英雄,却只留下千古骂名,为正人君子所不齿,这又是为什么?”我轻蔑地告诉众人,“因为他是三姓家奴!你等已降契丹,今日又要降回周,可是也愿做三姓家奴?”
人群中有人高呼:“周朝是冲着契丹人来的。只要把契丹人都赶出去,渤海自然无事了。”
四周百姓一片哗然,半信半疑。
我向耶律寒丢过一个眼色,他当即向不远处一挥手,数名扮作百姓的兵士马上混入人群中,片刻后就叫这高呼之人不见了影踪。
迎向众人的目光,我放声道:“请所有人回答我,天福城是谁的?只是契丹人的吗?守卫天福,难道只为契丹人?这里难道不是数万渤海人与汉人的家园?这里难道没有你们的妻子儿女家业?
“你们可知道,回纥骑兵一路烧杀淫掠,辽河两岸血流成河,尸骨遍野。他们杀的仅仅是契丹人吗?难道他们不是在渤海国土上肆意妄为?你们正因为身处天福,才得以性命无忧。现在跑出去,城外的数十万回周大军会因为你们不是契丹人而不杀吗?”我下令道:“让百姓们看看回纥人的凶残!”
兵士从运粮车上拖下一具具尸首,都是在城外寻回来的。冰冷的尸首上累累触目的鲜红,死状惨烈。有的被马蹄践踏得面目全非,有的妇人被残酷地凌辱后再杀死,还有的尸首小小的,一看就知道那还只是孩子……
所有人都满目辛酸,渐渐有啜泣声传开。忽然人群中爆发出一阵狂呼,一位老人扑向其中的一具尸体,“这是我的孩子呀,他在城外放牧,封了城进不来,竟遭了毒手了?”
被他的痛哭感染,我也泪湿双眸,“老人家请勿过于伤悲,我一定令人厚葬他。”用尸首来煽动百姓,确实过于残忍。但是,不这样,天福中人一定还心存幻想。
我的声音带着颤抖和哽咽,“我和你们一样,也不是契丹人。但我们守卫的,是我们自己的家园。没有天福,我们要到何处去安身?就算死,我们是为保卫自己的家园而死,还是遗尸荒野?这些被无辜杀害的人,都是我们的妻子、丈夫、孩子……这笔血债,谁来偿还?方才有人要黑鹰军全部撤离天福。你们想想,一旦连黑鹰军也不在了,回纥人又会怎么对待天福中所有的妇女、孩子?”回头看着那些被绑的渤海军,我动情说道,“为了守卫天福,还分什么契丹人、渤海人?难道敌人就要来了,我们还在这里内讧?让自己灭亡得更快,让敌人嘲笑天福城里的男人全是懦夫?”
没有人反驳我。连那方才说要去投降的汉子也没了声音。
我挺直后背,厉声道:“松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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