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绵上县东南有一山,名叫狐岐山。山下有一庙,名源神庙,庙内古木参天。庙前有泉水出,称作胜水。水畔有棵巨槐,树洞中空,可容数人。山因水而名,庙因水得彰。当初,郦道元周游天下来到此地,见许多小泉涌成双池,一圆一方,甚为少见;数十个大小不等的泉眼清流喷涌,好似开不败的芙蓉,甚是壮观,乃记入《水经注》中。
泉水自双池溢出,分东、西两河沿沟而下,像巨木树干样分出支脉,灌溉着全县近一半的沃土良田。大宋朝仁宗景佑元年,文太师始立石孔,分胜水为三,设水老人和渠长专司水务。又挖掘暗渠,渠水入城,经孔庙泮池穿城而过,城西之地亦得灌溉。明万历二十六年,贤县令史记事照地定水,重申“以水随地”“以粮随水”法则,并修筑石夹口,分两孔出水,四尺之孔归中河,六尺之孔归西河,铸了铁水平,盖了砖窑,门锁交由水老人掌管。当时便定下条规,擅自开启、乱动水闸者,以盗论罪。
千百年来,这股泉水或丰或欠,俱牵着三河百姓之心。泉水丰沛时,域内两季作物生长茂盛、产量稳定,赋税亦无不给;泉水欠缺时,水地复为旱地,粮食歉收,赋税亦大减。泉水欠缺之年若又叠加大旱,就不免发生恃强争水、偷水盗水之事,甚至引发大规模械斗,造成人员死伤。因此,历代为政绵上者,皆视治水为治县之要,亦因此,三河分水的规矩也变得越来越细繁,越来越严格。
去年,绵上县境内大旱。今年旱情持续,源神池出水越来越少。夏收之后,水量不及往年三成。再到七月间,只剩下细细的一股。烈日炎炎如烘似烤,大多水地成旱地,百姓们看着田间蔫绿夹着越来越多的枯黄,忧心如焚。水涝蛤蟆多,大旱谣言多。尽快召开水务大会,化解各村矛盾、遏制争水械斗,成了当务之急。
这日,郭承琪带卫兵巡查水域,来到分水闸前时,见水闸又被人动过,大为光火,当即叫来水老人问话。水老人不知是何人做的手脚,赶紧重置了。郭承琪严令:
“给我传下话去。你们这些管水的,要日夜轮流不间断看护,再发现有私动水闸的,必治重罪。占着茅厕不拉屎的,枉法纵容的,罪加一等。”水长老诺诺连声。
正说着,就听身后传来个声音。那声音好似从破瓮里出来,走风漏气地,又显得苍凉无力:
“不等你治人罪,自己脑袋先不保哩。”
郭承琪闻言回头,发现分水闸后老柳树下,窝着个脏兮兮的老汉。老汉爬起来,拍拍身上泥土,拾起一旁的打狗棍,跪倒叩头。
“知事不认得俺。俺却认得青天大老爷。”
这老汉是宋家圪嘴人。他无意中得知山匪仝豹欲在水务大会上行刺郭承琪,便寻机通风报信,报答他宽恕盗粮之罪、免缴救命粮的恩情。郭承琪无比感动,没想到自己暗怀私心的一时善举,竟成了自己的福报!
得知不轨之徒要暗算自己,首先闯入郭承琪脑海的念头是取消大会。然而这念头刚刚闪现,便被他断然否掉了。他发誓,偏要大大方方地赴会,偏要在大会现场将那行刺之人拿下、当众处死,再挫挫那匪徒的气焰。
人在暗处我在明处,如何才能万无一失呢?郭承琪经过缜密谋划,命魏拐子调集人手,晨时至源神庙待命。次日天未亮,郭承琪来到源神庙,又下道命令,让半数警员在外围布控,其他皆着便衣,有打扮成商贩的,有打扮成香客和出家人的,届时混杂在人群中见机行事。魏拐子也要换便装,郭承琪不许,要他全副武装在台边警戒。郭承琪布下天罗地网,就等着刺客出现。
仝豹派来的刺客早就到了洪山。
他们将枪支藏在山门右侧神像背后和山墙后的草丛中,再到村中隐藏起来。估摸时间差不多了,他们和看热闹的人一起,穿街过巷,轻易通过岗哨的盘查,进入源神庙区域。他们混迹于人流中,前往源神庙烧香、叩头,祈祷共工、大禹诸神保佑风调雨顺、五谷丰登。他们趁人不备,拿到枪藏身上,若无其事地在庙前小摊上吃点豆腐脑、油条儿,然后按水长老们的指引聚到场子中间等着开会。
戏台拉着条红布横幅,写着“绵上县水务大会”几个大字。台上摆了两排长桌、两排条椅,台前立个木柱子。荷枪实弹的警察站在台两边。闻报说准备就绪,郭承琪淡定心神,率领官员、三河总渠长和水老人们登台就座。两刺客在人群中窃窃私语:
“这水务大会也是为民的好事。”
“说的是。就让狗日的多活一阵。”
“待快结束时,我们分两头夹击,定教他一命归西。”
“还有那个魏拐子,捎带也报销了罢。”
“郭承琪害死咱那么多弟兄,早盼着报仇的这一天。”
随着几声锣响,三河总渠长来到台前,咳口痰,向郭承琪鞠躬致意,然后转身,捋捋灰白长须,拖着长腔,宣布大会开始。就见几名壮丁押着个赤裸上身的汉子来到台前,将他绑到木桩之上。那汉子满脸羞愧,低头不敢看人。
总渠长捧着张纸念道:“文潞公三分胜水,亲定条规:私动水闸与盗同罪。此人私自开闸放水,虽为一村之利,然而分水公正而三河俱宁,分水不公三河讼起。以一村之利害三河之平,导致两村械斗伤人,其情可原,罪不可恕!”
念毕了,总渠长走下台来,从壮丁手中接过皮鞭,狠狠地照着那人身上连打三鞭。
“服不服?”,
“啊哟——服。”
“该不该打?”,
“啊哟啊哟——该打。”
“还敢不敢?”
“啊哟哟,打死也不敢了。”
台下群情激愤,连声呼应:
“该打!打得好!”
总渠长将皮鞭往地上一扔,转身回去。接着,台上台下的水老人一个接一个地鞭打那厮。他们中间,除本渠管水的虚打实喝叫外,其他人俱不留情,将鞭子乱头没面地打去。到最后,那厮上身无一处完好,只口中尚余着活气,弱弱地说声“服罪”,晕了过去。
接着,水务局长宣读新订条规。文字事先已刻了石,就立在山门廊下一侧,红布包着,鲜艳无比。宣读完毕,郭承琪和总渠长迈步上台阶,揭了红布。顿时全场欢呼声起,器乐大作,震天彻地。
不管郭承琪看起来如何镇定,其实心里捏着一把汗。他不知道到底有多少黑洞洞的枪口正对着自己,也不知道哪一瞬间子弹就会穿透他脑袋。二十年前,他行刺旧巡抚被判斩,伏在行刑石上,等鬼头刀落下那一刻,就是这感觉。回到台上,他心不在焉,落座之时,差点将椅子撞翻。他掏出手绢擦擦额头冷汗,眼色严峻地注视着台下。
“下面,请知事大人训话。”
脚跟将椅子向后踢开,缓缓起身,环视全场,然后直直身子,习惯性地清清嗓子。
“各位父老乡亲,水乃生民之母,万物之源。我绵上县物阜民足,所依赖者,北有汾河环绕,南有胜水源泉,合境之地尽得灌溉之便,邻近诸县无此殊利。古往今来,邑之贤达良宦无不以治水为重。前有郭林宗遗嘱葬于河曲,逼水改道;后有文潞公三分胜水,明定水法;又有史记事厘清水量,掘井千眼,功在当下利在千秋。郭承琪莅任以来,效法前贤,邀聚汾上诸位知事借道开渠,使数千亩贫瘠之地一朝而成高产良田。近来大旱无雨,源池不沛,更须公平分水,使有限之水,足万家无限之盼。故而——”
“郭承琪,拿命来!”
话音刚落,就听见两声枪响。卫兵奋不顾身,将郭承琪扑倒。台上台下,众人惊恐万状,有伏地抱头者,有四散奔命者,一片混乱。两刺客一心要为死难的弟兄们报仇,不管不顾直往台上冲。一个被躲藏树后的魏拐子打穿脑袋,血溅当场。另一个冲到台上刚要开枪,台后卫兵冲上来,死命抱着他腰,夺了他枪,将他制伏。
警卫们护着郭承琪回到庙里。魏拐子请示如何处置,郭承琪二话不说,让拉出去毙了,又命人四处搜查,看有无漏网之鱼。待到午时,郭承琪遣散警察队伍,带着亲随走出源神庙,准备回城。
“快来看,水落了——”
听见叫声,人们纷纷跑向池边。源神池里,数十个泉眼已经完全枯竭。所有人心中顿时涌起不祥的预感,他们仿佛看到广袤的田野正被迅速扩张的枯黄所吞食,失望、绝望之情迅速地蔓延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