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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凌云原本已经快要整理好情绪了,可听老教主这般言语,不免又红了眼眶,却又记着老教主刚刚说的“以后再哭就不像话了”的言论,死死地咬着嘴唇,直到唇边都沁出血丝了,到底半滴泪也未落下来。
陆昭言见此情形,心有不忍,便用力握了一下楚凌云的肩膀,试图把自己身上的热乎气儿分一点,给手脚冰凉、面色苍白的少女,同时对老教主郑重道:
“您放心。”
老教主略一闭眼,含笑点点头,又颤巍巍伸出手,在空中虚晃了晃,低声道:“阿依古丽,你来。”
阿依古丽快步上前,半跪在老教主床边,只听老教主道:“以后明教演武、练兵、传功、巡逻等事,便依然交由你来做,毕竟这些年来,你夙兴夜寐,起早挂晚,我都见在眼里,你做的很好,有劳你了。”
“但这些年来,不管咱们再怎么查账本,再怎么扩商路,也只能勉强维持收支平衡,赚的多,花的也多哪。明尊奶奶当年开宗立派的时候,传说抖一抖袖子,都能从衣袖里落下金粉来的盛况,想是不能了。”
阿依古丽哑声道:“是阿依古丽无能。这么些年过去,也没能学会历代圣女的本事,倒叫教主眼下还要为这些俗务操心……是我之过也。”
老教主摆摆手,轻轻道:“你能有什么过错呢?你无非就是一心一意忙着练武,又不擅长这方面而已。这要是就叫有过错的话,那我和你可就都一样有错了。”
“我心想,反正咱们都不是干这行的料,你以后又要替我继续教导云儿武功,怕是更没时间了,这不,我给你找了个小帮手。以后教内,再有人情往来、交际官府之类的事情,你和云儿便听陆姑娘的吧,她是个有大成算的。”
“阿依古丽,你切记,武学之事,你说了算,便是云儿这新上任的教主,你也管得,千万不能荒废了云儿的武功;但在内外杂务这方面,别看陆姑娘比你年轻,资历没你年长,可她说话的分量,当与你等同。你万万不可仗势欺人,倚老卖老,否则她便是有天大的本事,也施展不开。”
阿依古丽将老教主的双手抵在自己前额,一触即分,分明是塞外那些游牧部落敬拜天神时,最常见的许诺的模样:“您放心。”
老教主说话的声音愈发轻了,说着说着,甚至中途停下来休息了好一阵子,这才挥退阿依古丽,对楚凌云招了招手,满眼不舍地呼唤道:“云儿,你来。”
楚凌云其实本来就伏在床边,根本不用老教主唤她,她离素来戒心深厚的老教主的距离也很近了。
但老教主大限将至,看人的时候都是虚的,根本摸不准楚凌云和自己之间的距离,只能本着一个母亲爱护女儿、想要亲近自己唯一血脉的本能,对她轻轻道:“再近一点,过来,好孩子,阿母再看看你。”
楚凌云闻言,从床边默不作声地爬上去,安安静静地半跪在老教主的面前,任由她冰冷的、死气沉沉的手把住自己的,对自己进行人生中的最后一次叮嘱:
“日后,习武不解,问阿依古丽;大事不决,问陆昭言。”
老教主一边说,一边从怀中抖着手,颤巍巍摸出一块巴掌大小的铁牌。
说来也奇怪,眼下因为是深夜,又在石室之内,在场四人中有三人修习的都是明教心法,还有所大成,这种种因素叠加在一起,让本来就温度不高的室内变得愈发阴冷了。难怪老教主的亲卫队把陆昭言连夜从被子里捞起来的时候,要把她里三层外三层裹得严严实实,想来也是考虑到这一点。
但这块铁牌在被掏出来的一瞬,陆昭言分明感受到,周围的温度又往下降了数分。明明是春末的时节,却硬生生跟数九寒冬似的,只觉寒气刺骨,冷风迎面,连带着老教主握住这铁牌的手关节,都泛起了隐隐的青色:
“这是圣火令,是明教教主代代相传的信物。光明顶上,西域万里,但见此令,如明教教主亲临。我今日将圣火令传给你,云儿,自此之后,你就是明教教主了。”
“你须得勤加修行,不可懈怠,我明教百年大业,便是此代不成,也万万不可绝于你手!”
楚凌云恭恭敬敬接过圣火令,哑声道:“……您放心。”
陆昭言分明看得清楚,在楚凌云接过圣火令的那一瞬,她原本还泛着一点健康的血色的双手,便立时被这明教教主信物上带着的寒气,给尽数逼退了,只剩下一点极为惨淡的苍白。
于是陆昭言伸出手去,握了一下楚凌云没有拿圣火令的那只手,想替她暖暖,却只觉触手一片寒凉,再不见之前她握住自己的手,说“我替护法给你赔不是”的时候,那种令人安心的温热。
也正因如此,陆昭言便愈发看她心疼。
然而眼下,正是生离死别的最终关头,她再说什么,未免都太煞风景。到头来,陆昭言只能默默握紧楚凌云的手,想要从这个动作中,传递给她一些勇气和安慰,让她能够度过眼前的难关。
而楚凌云眼下的确也需要这个。
亲眼目睹“母亲正在逐渐走向死亡”的痛苦,和接过圣火令后,周身内力受其感召,一瞬冰冷下来的变化叠加在一起,使得楚凌云几乎失却了全身的力气,只能下意识蜷缩在老教主的身边,低声道:
“……阿母,阿母,你别扔下我一个人……”
她又往老教主的身边靠了靠,就好像多年前,楚凌云还是个牙牙学语的幼童那样,依偎在母亲的怀中,仿佛高大的母亲就是顶天立地的天柱,是定海神针,只要有她在,那么就没有遮蔽不了的风雨。
——可眼下,这天柱也倒塌了,这定海神针也摧折了。
不管楚凌云再怎么往老教主的身边靠,也再难以从她的身上,感受到半点活人的温度。原本以为已经冰冷到极致的体温,竟然还能变得更冷、更生机断绝,这如何不让人胆战心惊?
楚凌云惊慌失措地抬头,望向老教主的面容,便迎上一双正在缓缓阖起的双眸。“生”的光芒正在从这双眼睛中飞速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死气的混沌。
面色死灰的中年女子挣扎着坐起身,阿依古丽跟随老教主多年,自然与她心意相通,赶忙上前去,小心翼翼地将老教主搀扶起来。
老教主挣扎起身后,用已经几乎无法看清事物具体轮廓的双眼,环视了一圈围绕在她身边的三人,心想,事已至此,我尽力了。往后如何,只凭天意罢。
一旦起了这个念头,原本还能苟延残喘的人,那仅剩的一点儿生气,就彻底泄掉了,再也续不上。
于是老教主艰难地坐起,五心朝天,摆出和后山明尊像一模一样的结跏趺坐的姿态,悠悠长叹出最后一口气,持诵经文,含笑坐化:
“生亦何欢,死亦何苦?为善除恶,惟光明故。喜乐悲愁,皆归尘土。怜我世人,忧患实多!”
语毕,她缓缓阖起双眼,唇边尚带着一点若有若无的笑意,可双眸却彻底阖起,再也不会睁开,原本不管多年迈,也不见一丝颓势的身躯陡然佝偻了下来,宛如泰山倾倒,从此难扶。
魂魄悠悠,飘飘荡荡,前往地府。
至此,统治了明教和西域数十年的一代霸主陨落,象征着一个时代的终结。而见证了这一刻的,唯有她精心培养出来的下一任接班人,还有两位临危受命托孤的护法和圣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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