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劳恩没说话,他只觉得丢人。他这辈子都不会提起在战场上发生了什么——冲锋的时候他只感觉胸前一痛,然后昏了过去,等醒来的时候他看见马修正在远处带第三团的残部于重重包围中殊死挣扎。劳恩迅速评估了当下形势,他看了看贯穿胸甲的箭杆,又摸了摸胸口。那支箭击穿了胸甲,止步于内衬前,并没有伤到他。看着渐渐式微的第三团,再看看西沉的斜阳,劳恩犹豫了一下,决定躺下装死。他翻身躺在尸堆下,还顺手往脸上抹了把血。这与怯懦无关,只是一种先与后的哲学。作为军尉,他会在必要时率先行动,第一个发号施令,第一个冲上战场…但在必要时,他也会是最后一个。最后一个吃饭,最后一个睡觉,最后一个幸存。
适者生存,在哪都是这样。他深吸一口气,却被血腥味呛得差点窒息。那是死亡的味道:胜利者与失败者的尸体混在一起,散落在不知名的土地上,等待着腐烂,与大地融为一体。远方金铁交击之声与喊杀声如同阵阵惊雷,骇得劳恩只能撬开一点牙缝用嘴呼吸。他在头盔里闭上了眼睛,让自己逐渐接受着彻入骨髓的恐惧。他希望自己的心脏能慢下来,头脑能清醒一些。他感觉铺满尸体的大地和远方的哀鸣正像拔河一样撕扯着他的身体和灵魂。在同袍浴血的时候装死,劳恩觉得这是一种可怕的拷问,永恒的折磨。
要不然逃命吧。这念头就像一道伤口,让他变得痛苦。他心中的苦闷与折磨——是那每一位死去的兄弟,每一名殒命的圣佑军或茶花领战士,所有无谓的死亡所铸成的滚烫刀刃在他的胸口不停拧动。弥漫着血腥味道的空气把田园变成了狂暴地狱,并不贫瘠的土地被无辜者的鲜血浇透,这里的岩石承载着所有在野蛮战斗中死去的人们的灵魂。无需太久,西境将成为一片永远被悲恸萦绕的土地。
我没必要给他们陪葬。尽管领主宣称猩红大公有能力确保最终的胜利,但有些失去的东西却再也无法挽回。不论最终的胜利者是教会还是奥兰多,都标志着一个崭新的愚昧时代的降临。无论我如何拼命斩获多少战果,它们都将染着黑暗,还有对这个已然万劫不复的世界不会有半分改变的沉郁认知。
他突然就理解马修了。他在黑暗中迷失了方向,只是因未尽的使命而咬牙坚持,也仅有这样,他才能在毫无意义可言的战争中寻得一丝高尚。兰斯人就是这样,他们生性浪漫,不愿与使命和职责扯上关系,但在无路可退时,他们会用带头行动来照亮眼前的道路。
“在斯托姆时代,兰斯以牺牲百万人的代价,击溃了奥拉神国及其仆从部落战斗力最强的一百多个军团,从此折断了教会的脊梁,我们才能作为英雄的子嗣呼吸到自由的空气。教皇跪下求和的那一刻是兰斯最光辉的时刻,但这个伟大的王国最后却倒在了人类最卑劣的欲望前。”在一次酒后闲聊中,马修是如此评价祖国的。“权贵们以谎言为武器,以欺诈来隐瞒,以背叛来腐蚀王国的根基。但他们的名字和罪行恐怕会被丢进已经遗忘的历史阴影中。兰斯已死。咱还是喝酒吧,反正…嗝,咱还活着,就行了。”
思绪交织曲折,如同满地鲜血混合而成的画布上未干的油彩。战场上的屠杀还在继续,第三团幸存者在敌群中撑过的每分每秒,都让劳恩体会的折磨更进一步。他亲手建立了这支军团,花费所有精力去培养那无以计数的逝去新兵,日日夜夜顶着一张臭脸,只希望他们能畏惧他,对他敬而远之,这样他们在死的时候劳恩就能好受些。
但看来劳恩的想法只是一厢情愿。他们在绝望中战斗,倒下,而劳恩只敢远远看着,不敢动弹。劳恩啊,你到底是怎么了?
那个熟悉的劳恩在哪?那个满腔热血,刚正不阿的男人,那个靠力量与信念升职成军官的矮小平民。到底是什么东西能促使他像只老鼠一样躺在地上,在同袍们被屠杀时袖手旁观?
再也没有回头路了,不是吗?
随后,喊声四起,是唐纳德带援军赶到了。劳恩听到了他周围的士兵们怒吼着,他们正搭弓射箭,为冲锋的士兵提供掩护。箭是宝贵的物资,而现在为了打开一个缺口,弓箭手的射击又快又急,几乎没有瞄准。箭矢的效果立竿见影,敌人的注意力很快就被引开,陷入围攻的第三团终得暂缓一口气。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这种战术一般不用,因为伤及盟军的危险太大。
“长官!”一个军官小跑至唐纳德身前,“先锋打通了一个出口,第三团正在撤出。”
“很好,让弓箭手尽情压制,不把箭射完谁也不许走!”唐纳德回道:“立即向索尔传令,最多十分钟必须撤离,我们压制了敌人,但长久不了。”
“遵命,长官!”那人捶胸行礼,回身时望了一眼天边,而后咬牙离去。
劳恩也望向天边,那里红光闪耀,雷电划空,爆响阵阵,天幕震颤,一只巨型暴风眼生成在火光处,正在急速向外扩张。
“老天爷。”唐纳德轻叹。
太阳彻底下山,打斗声也渐渐消失。这时劳恩才敢慢慢起身,观察周围的环境。见四下无人,他穿过死寂的战场,走向己方营地,脚步虚浮而疲惫。
他也不清楚到底是什么驱使着他回来,是金妮,还是马修的信任亦或是目睹这场已经夺走近千人生命的灾难警告?他只知道自己必须回来。这与荣誉或意志无关。
好饿。
……
“劳恩?”马修关切地上前,“你还好吧?快让医生检查一下…”
“你是有什么毛病?”劳恩骂道:“就不能让我安静歇会吗?”
他觉得自己很蠢。
马修皱了皱眉,沉默地坐了回去。“别乱动!”手术师嘶吼着,他猛然醒悟。
“这都是那个白痴的错。他太软弱了,搞得我必须忙到半夜。”骂骂咧咧的手术师读懂了马修脸上的表情。“好了,别担心,明天还会有许多人丧命,那样老爷们就会意识到他们的愚蠢。然后我们就可以回家了。”
家。马修叹了口气。家突然就变得非常遥远,或许他得等十几年才能回去。他听到旁边的营帐里有人在哭,一开始声音很低,后来慢慢上升到疯狂的痛苦程度,最后就沉默了。终于,室内只有手术刀每一次开合的嚓嚓声,皮肉分离的嘶嘶声,还有卫兵沉重的靴子与沙砾的摩擦声。
劳恩看了马修一眼,见他面不改色地望着外边出神,便调了个身,背对马修坐着。他一动,胸前的箭杆便脱落了。劳恩看到损毁的箭头,破甲的锯齿已经拧成了一块锋利的废铁。他拧了拧,把箭头拆下来放入兜里,默默走出了营帐。就当留个纪念吧,以后不论遇上什么情况,他也不会再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