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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探亲迎来了意料之外的结局,伴随着一场尖锐的争吵,劳伦斯气呼呼地离开了庄园。他原以为自己尚能容忍家人的刁难与挖苦,但他的立场很坚决,对于自己的选择毫不退让。现在他激昂的情绪已经冷却,心乱如麻。他伫立在烈日下垂着头,孤身一人向树荫下走去。寂静浸润四周,劳伦斯此时的气场就像在默哀一样,不应被随意搅扰。
起初劳伦斯悲不自胜,他觉得自己很失败。他救了菲丽丝,却只得到了一个耳光;他赢得了荣誉,却被赶出了家门。这是他近半年来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孤身一人,也是他第一次拥有美妙的自由。他现在想去哪就能去哪,但这项美妙的特权并未让他感到愉快。
他感觉无处可去,只能坐在树荫下,呆呆地望着天空。
“下午好,先生,请问这里是亚当家族的庄园吗?”不知过了多久,突然有个磁性的男中音响了起来。
劳伦斯眨眨眼,偏过头去。是个满头热汗的青年,高挺的鼻梁和棱角分明的脸框证明了他异乡的血统,他的打扮并不精致,但从他温文尔雅的气质来看,此人应该出身不凡。
“先生,你还好吗?”他见劳伦斯额角带血,目光呆滞,便蹲下身,关切地问道:“需要帮助吗?”
“我没事,没事,是的…”劳伦斯含糊地回答。
“我觉得你看起来不太好,需要我扶你去找医生吗?”
劳伦斯用力摇了摇头,同时指了指亚当家的庄园,“那里就是亚当家的庄园,该死的…如果你没什么要紧的事,建议你等一会再去拜访,现在侯爵的心情不是很好。”
“先生,谢谢你的提醒,但我要找的不是侯爵,而是他的次子——亚当·劳伦斯。”
“我就是,你是谁?”劳伦斯颇为不快地打量着眼前的青年。
“罗萨科·梅菲斯托,”青年友好地伸出右手,“一名吟游诗人。我希望我的观众能着迷于我笔下精彩绝伦的故事,并能从故事所承载的真情实感中得到共鸣。先生,能请您讲讲您在前线救下敌国异性的故事吗?我认为这是个非常有趣的…”
“这故事随便你怎么编好了,只要你开心。”劳伦斯气呼呼地啐了口痰,“反正我从各方面获得的唾骂和指责已经够多了。”
“不,我只记录真实的故事,不会夹带任何个人观点。”梅菲斯托一本正经地说着,翻开了他的笔记本。
“那你的作品应该鲜为人知。”
“呃…某种程度上来说,是的。”
“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吗?因为人们只会看自己想看的,听自己想听的,这不需要任何理由或逻辑。人们会从我的同僚口中得知我是个愚蠢的、软弱的、寡廉鲜耻的废物。假如你的作品中缺乏这种所有人都深信不疑的观点,那它自然不可能名扬四海。”
“包装吗?我懂得。”梅菲斯托合上笔记本,掏出酒瓶灌了一大口酒,舒服地呻吟了一声说道:“我的许多同僚都为贵族老爷服务,他们很精通包装和营销的艺术。暴力、贪婪、甚至是毫无理由的压迫和杀戮…我很清楚,只要手法得当,想要颠倒黑白,稀释无知民众的反感情绪,并不是什么困难的事。但我不想为了一把金币去舔老爷们的屁股,因为我一直都记着自己的身份——我既不是贵族,也不从事神职,我只是个诗人而已。记录真实事件,用理性的文字填充自己的虚无,唯有如此,才能满足我对精神慰藉的需求和渴望。”
劳伦斯仍然不愿开口,他只是一直盯着梅菲斯托手中的酒瓶,下意识舔了舔嘴唇。
“抱歉,刚才是最后一口。”梅菲斯托举起空酒瓶晃了晃,“这样吧,我请你喝一杯,你把故事讲给我听,怎么样?”
……
过了一会,梅菲斯托带着劳伦斯又回到了酒馆里。那几个受伤的士兵已经离开了,酒馆里空无一人,就连那位神智不清的老妇人也不见了,梅菲斯托留下的金币还躺在吧台上,原封不动。看到那枚金币后,梅菲斯托认为自己理应从吧台再拿瓶酒。于是他做贼似的从诸多酒瓶中随意拎了一瓶,左顾右盼了半天,小心翼翼地拉着劳伦斯坐在了角落的桌子上。
“那从哪里开始讲起呢…嗯,先说我被俘虏后的经历吧。”劳伦斯给自己倒了杯酒,开始回忆的时候,一群教会的士兵涌进了酒馆。他们在吧台前大吵大叫了一会,那老妇人便战战兢兢地重新现身,为这群身份特殊的客人们呈上酒水和食物。
“这是神国的钱,”一名士兵说道:“但你们也收。我是说,你必须得收。从昨天下午开始,兰斯的法律就规定赎罪券是通用货币了,和金币银币一样拥有购买力。唉,圣主在上,你不会听不懂我在说什么吧?我该付你多少钱?”
劳伦斯回头看去,他发现那位年迈的老妇像个僵硬的木偶一样盯着那群士兵,一沓印着戒律与教皇冠冕的纸币堆在赃污油亮的吧台上,将梅菲斯托的金币压在下面。那老妇沉默了许久,伸出一只瘦骨嶙峋的手,拿起一张标价十块的圣徽纸币。她仔细检查了一阵,突然朝纸币啐了一口,然后团起,抛向领头的士兵。纸团弹在士兵的头盔上坠落于地,这群人也不恼怒,反而哈哈大笑起来,这欢快的笑声让劳伦斯微微皱起了眉头。
“你还好吗?”梅菲斯托瞥了士兵们一眼,小声对劳伦斯说道:“冷静点,现在是特殊时期,和他们产生冲突可不是…”
“我知道。”劳伦斯无奈的笑笑,“我只是有点不明白,为什么教会不直截了当地对兰斯宣战呢?和没有利益冲突的塞连人一起瓜分虚弱的兰斯才是最明智的选择吧?”
“这就得从奥拉神国的地理位置说起了,中立之地的狭窄走廊与沃尔塔瓦河上游的荒原,与其说是抵御外来威胁的屏障,不如说是阻碍他们扩张的绊脚石。在战争时期,兰斯人可以从平原上冲过去,但教会可不能杀到平原上去。由于奥拉神国御敌无门又扩张乏术,他们的人口总数和生产总值一直维持在一个很尴尬的境地,用武力征服兰斯的任务对他们来说太过艰巨了。”梅菲斯托自豪地卖弄着他的学识,“而且他们受到教条的约束,不得无故征伐。传说,全能之主和另外几位神只就沉睡在圣城的某个地方,当祂们的凡人使徒犯下七宗大罪时,祂们便会醒来,使苍穹坠落,用神罚毁灭整个神国…”
“说得没错。”一个教会的士兵靠了过来,颇为惊讶地打量着侃侃而谈的梅菲斯托。他注意到梅菲斯托不同寻常的气质,便好奇地问道:“我看阁下既无神符与圣膏傍身,面相也不似兰斯人,请问您到底是?”
“塔斯尼亚学院的一位普通学生而已,正在大陆各地游历。”梅菲斯托笑了笑,好像并不在意那些如临大敌,把手按在武器上的士兵有何想法,“当然,近些年我成了一位穷困潦倒的吟游诗人。”
“秘法之地?塔斯尼亚学院?”那士兵突然沉下脸来,用眼神示意他的同僚不要轻举妄动。
“你来到这里有何目的?!”另一个年轻些的士兵色厉内荏地质问道:“魔法师不是很少离开秘法之地吗?说!在这时候来兰斯,你到底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
“我只是想记录一些有趣的故事,仅此而已。”梅菲斯托眯着眼,有意将一个说不上是嘲弄还是无奈的眼神抛给士兵们。
劳伦斯也察觉到了剑拔弩张的气氛,他把手按在剑柄上,目光在教会士兵与梅菲斯托间来回平移,却不知该帮谁。
他只希望自己别被扯进麻烦里,毕竟他自己的麻烦已经够多了。
“阁下,不论您有何目的,都请您务必离开王都几日。”领头的士兵客气地说道:“近些天可能会有许多别有用心之人在城里活动,我们不希望您这样安分守己的无辜人士受到牵连。”
虽然那士兵的口吻很客气,但他紧绷的肌肉和其他人不善的眼光还是表明了这件事没得商量。
“好吧好吧…可惜这瓶酒了。”梅菲斯托耸耸肩,在士兵们警惕的注视下站起身来,似笑非笑地对劳伦斯说道:“抱歉,看来我得改日再听你的故事了。不过我觉得,这不会是太久之后的事。希望下次我能从你这听到更多末代王朝不为人知的有趣故事。那么,再见。”
劳伦斯突然觉得梅菲斯托是在轻描淡写地预言未来。某种源自本能的恐慌让他惊骇不已,如坠万丈冰窟。脑后仿佛有只无形的巨手,把控着他看似索然无味,与世无争的一生。
几个士兵押送梅菲斯托出了门,领头的士兵才松了口气。他认得劳伦斯,这个骑士在战场上的惊世骇俗之举让他在教会的军队中也颇有名气。
“你的脸色看起来不大好。”士兵似乎是有意试探道:“我送你回军营休息吧,毕竟你现在这个状态,很难保证打起精神参加明天的晚宴。”
“谢谢,我没事。”劳伦斯勉强地笑了起来,“晚宴…我又不是什么重要人物,无所谓了。”
“不,你就是重要人物。”那士兵一本正经地说道:“圣女殿下对你赞赏有加,甚至下令让一队圣佑军保护亚当家族的庄园。要知道这种殊荣,可是许多大贵族都羡慕不来的。”
这话一下子就把劳伦斯的思绪拉了回来,他怔怔地眨了眨眼,张口结舌,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他把目光投向酒馆敞开的大门,热浪的势头已经小了不少,天空飘过一片薄云,掩住了近处刺眼的阳光,却让王都的城墙显得格外光亮。
他远眺不到的地方,暗流汹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