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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风寒
暴雨过后的早晨,阳光灿烂,无遮无拦。天光云影透过卷宗室的菱花窗,在地板上留下一室的斑驳。
苏陌忆醒过来的时候,眼前虽亮,却依旧模糊,像站在水底往上看。思绪也拥堵着,仿佛河沙淤积的小渠。他撑坐起来,蜷起一条腿,长指抚着额头不停地揉。
昨日,他在围场外被人下了药。最近风头紧,宋府的一切消息往来都会被查。宋正行若要递消息出去,春猎当是最好的机会,所以他派人一直跟着。前两日,或许是为了避人耳目,宋正行一直安分守己。直到昨日,暗探突然来报,说他换了便装,出了围场,往北边角落处一个破落的佛寺去了。苏陌忆安排好人手以防万一,带着叶青跟了过去。那是一间坐落在山脚下的佛寺。三面环山,只有来处一个通路。苏陌忆感觉不对,老奸巨猾的宋正行若要找人交换消息,怎么可能选择这样一个地方?一旦被围,他逃无可逃。
苏陌忆心下一凛,当即折返,可是才跑出几步就发觉了身体的异样。耳边响起嗖嗖箭鸣,他们已经落入圈套,来者看样子是要把他逼入那间古寺。
围场怕是回不去了,来人若是在返途上留了后手,以他现在的状态难以应对。于是叶青带着事先安排的人拖住来者,他骑上马,直接回了大理寺。
后面的事情……后面的事情都是一些模糊不清的画面,他记得雷声、雨声、呼吸声。手上是绵软的触感,身下是灼热的温度。身上本就虚虚掩着的中衣应声而落。一声闷响,然后他愣了一下,这才顾得上低头看自己。呼吸停滞了一瞬,昨夜的记忆像洪水决堤一般涌入脑海。他记得,一个女子。脑中一阵轰鸣闪过,苏陌忆霍地起身。眼角余光落到素白的中衣上,上面有一些可疑的印记。一抹淡淡的红,落在他月白的外衣上,犹如雪地里的几朵红梅,触目惊心。
看过无数案发现场的苏大人当然知道这是什么,懊恼变成了震惊。他默不作声地咬了咬后槽牙,瞳孔巨震。他失控了……哪怕骑了快三个时辰的马,千里迢迢地赶回大理寺,他还是失控了……一股难以言喻的屈辱感,像成群结队的蚂蚁,从尾椎一路攀上太阳穴。
脑子一片空白,苏陌忆火速披上外袍,然后一路小跑着,扎进了自己的净室。初夏的时节,早晨虽然不冷,但也绝不适合冷水浴。然而苏陌忆等不及烧水,他取来一块澡巾,抺了厚厚一层澡豆,用几桶凉水冲洗之后,就开始疯狂地擦身。净室里的水声和簌簌的擦洗声像水入滚油一般,沸腾起来,仿佛恨不得擦下一层皮来才好。但很快,他的那股别扭就被随之而来的恼怒所取代了。饶是现下这般的青天白日,大理寺里也鲜少见到女人,更遑论夜里。看来那个女子,果然很可疑。莫非,这也是宋正行设计的圈套?擦洗的声音渐缓,苏陌忆又舀了一瓢水,兜头淋下。激冷中,思绪清明了几分。
若宋正行要诬蔑他奸污良女,那个女人不会等在大理寺,毕竟回大理寺只是临时起意。而且这种罪名,捉奸见双才有说服力。哪有人默默与他欢好一场,然后又悄然离开的?这摆明了是不想让人知道。
苏陌忆心烦意乱地再浇了自己一瓢水,一抬头,就见到叶青一身血和泥地向他扑来。苏陌忆反手抄起干净的袍子往自己身上一披,一个敏捷地侧身,叶青摔了个脸朝地。
“大人……”叶青从地上爬起来,吐出嘴里的澡豆屑,喃喃地道:“属下还以为,再也见不到大人了……”苏陌忆这才想起来,他是自己一个人先离开的。看叶青的样子,想必是击退山匪之后,在暴雨中沿路找过他。心灰意冷之际,叶青才回了这澄苑等候。
苏陌忆敷衍地道:“哦,我没事。”
叶青一噎,见苏陌忆转身要走,慌忙拖住他道:“皇上招你进宫问话。”
“什么?”苏陌忆脚步一顿,没有说话。
叶青见他神色冷肃,担心他没听清楚,又把方才的话重复了一遍,末了还小心地打探道:“大人去不去?”
苏陌忆拿眼剜他,轻声嘲讽道:“皇上召见,我敢不去?”
叶青被问得不敢吭声,心道你之前也不是没回绝过……眼前的人忽然停住了脚步,背对着叶青微微有些颤抖。
只见苏陌忆踯躇半晌,才低声问道:“大理寺里……可有什么女子?”
叶青没想到苏陌忆会问这个问题,翻着白眼想了一会儿,道:“食苑那边有几个厨娘。”
苏陌忆的心跳漏了一拍,却依旧镇定地吩咐道:“你等会儿去找她们录一份口供,看看她们昨夜都在哪里,做过什么。”
叶青一头雾水,挠着后脑勺道:“都是些年过五十的妇人,晚上不在家抱孙子,难不成还在宗案室分析案子?”
“……”苏陌忆的一张脸黑成了锅底,向着叶青投去一个眼神。
叶青的笑逐渐变得僵硬,闭上嘴飞快地逃走,却听身后的人沉声道:“将东市和西市的所有药铺都查一查,看看可有人于今晨去买过避子药。”
“避、避子药?”叶青还没来得及问个明白,雷厉风行的苏大人便又只留给他一个背影。叶青:“……”
苏陌忆的马车很快进了宫。后宫一般不许朝臣入内,但苏陌忆有太后的特殊照顾,故而隔三差五进个后宫请安也没人阻拦。他甫一进宫,就有内侍来领,带着他直接去了皇后的承欢殿。
成昭帝和太后也在,两个人表情沉重,皇后红着一双眼睛,看样子是刚哭过。
未待苏陌忆请安,太后先开口了。她颇为谨慎地屏退左右,待殿里只剩下他们四人的时候才道:“昨日姝儿出事了。”
苏陌忆瞳孔微震,当即明白太后口中的“事”,当是有损皇家体面的大事。
“昨日她的几位侍女来报,说姝儿在围场北郊走失。金吾卫带人去寻,在一处古寺中发现了昏迷不醒的她。”
苏陌忆这才把整件事情串了起来。宋正行算计的是他和嘉定公主。若不是他昨日走得及时,只怕一进那间古寺就会有人来上锁,当金吾卫赶来的时候,看到的便是他和嘉定公主苟合的画面。饶是皇上和太后再疼他,也断然不可能放下皇室的颜面。到时候,迎娶嘉定公主就成了他唯一的选择。南朝祖制,驸马不得担任朝廷官职,到时候,他手上的案子就会被皆数交出去。接手的人,估计他们也已经安排妥当了。而且嫡公主清誉被夺,无论苏陌忆是不是被人陷害,很难说皇上对他会不会生出什么微妙的隔阂。
不费一兵一卒,一箭双雕的事,宋正行的算盘打得可真好。
苏陌忆轻笑两声,凉薄的声音带着森然的寒意:“那公主可有碍?”
陈皇后闻言,抽泣道:“姝儿倒还好,但是这被绑走的事要是传出去,恐怕会有一些风言风语,毁了姝儿的清誉。她本就不在本宫身边长大,如今又遇到这么一遭……”
一旁的太后也跟着叹气,她盯着苏陌忆纠结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把话说出了口:“姝儿说她收到了你的信,要她前往北郊一聚,这才……”
“我的信?”本是意料之中的事,所以苏陌忆的语气十分冷静。
“孙儿若是要见嘉定公主,何必去北郊那种惹人非议的地方?况且,倘若孙儿对嘉定公主有意,皇祖母和皇后娘娘本就欲意撮合,孙儿也犯不上做这样的蠢事。”
陈皇后还想说点什么,但被太后压下。她点头,看着苏陌忆道:“祖母听闻昨日你的部下在北郊遇到一伙山匪,此事可是与那伙山匪有关?”
苏陌忆停顿了一下:“山匪还没有那个能耐算计到嘉定公主和孙儿的头上。”
“这么说……”太后与苏陌忆对视的眼中闪过一丝精光,随后心领神会地道:“那就是前朝的事了。”太后亲昵地拉了一下一旁欲言又止的皇后,宽慰道:“前朝的事,后宫不宜过问。景澈是哀家一手带大的,人品和能力,哀家都信得过。他一定会查明真相,为姝儿讨回公道。”说完起身就走。
陈皇后见太后已经做了担保,而且有意回避接下来的谈话,自己当然不敢再说什么,便也慌忙辞过永徽帝,退下了。
殿中只剩下君臣二人。
沉默了许久的永徽帝这才问道:“此事莫不是与宋正行有关?”
苏陌忆目光一敛,不置可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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