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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下好嘛,一个大闲人站在身后,章渝是浑身不自在。
邓舍命人叫醒了他,斥责道:“我的公堂是你的床榻么?大白天睡觉,鼾声如雷,成何体统?你不要在宣使院了,仍旧去你的左右司为吏。”
马得宝唯唯诺诺,与众人起身离开。他落在最后,没人注意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
这便是“前番打发你回去了左右司”的来龙去脉,暂且按下不说。只说眼下,邓舍怒形于色,众随从无不惶恐,纷纷下跪,齐声说道:“马宣使无心之言,尚请殿下息怒!”马得宝也随之跪下,叩头在地。
马得宝本左右司椽吏,因在街上说评书,诙谐有趣,故此被召入府中,现任燕王府宣使一职。因他擅长揣摩人意,所以一向来都是极得邓舍喜欢的。
若是颜淑容在此,以她的不拘小节,或许丝毫不以为意。如果王夫人、李阿关在此,以她两人的狐媚邀宠,必回个媚眼。而此时,罗官奴却仅仅是娇羞无限,拉住邓舍的衣袖,小声地叫了一声:“爹爹!”
邓舍无奈叹道:“马得宝好没廉耻!”
有随从在旁问道:“殿下,该到用膳时候了。今儿还是要在书斋用饭么?”
邓舍笑而不答。
邓舍却又摇了摇头说,笑道:“我问的是‘像什么’,而不是让你们说‘当如什么’。”
舆论的力量不可低估,如果让“燕王就是当今曹操”这样的一个观点流行开去的话,或许对海东不会造成太大的影响,但是邓舍心里总是不太舒服。故此,他有了方才的这一番有感而发。
“主公叫臣来,不就为了商量徐州之事么?如今该商量的也都商量差不多了,只等在明日朝会上给群臣提一下就是。剩下的,无非便是依此办理。……,罗家娘子身子渐重,主公这些日操劳单州、徐州的军事,想必也很少有空去陪陪娘子。难得徐州告捷,单州之战也很快就可结束,主公正好趁此机会多与娘子说说话。……,微臣又不是没眼力价儿的人,岂好再过多叨扰主公?饭就不必了!”洪继勋站起身,合上折扇,执意告辞。
马得宝深得邓舍喜爱,在益都的上层官场,这是人尽皆知的事情。章渝摸不着头脑,虽听了他这么说,却也不敢回答他,只是请他起来。
或许是因为徐州捷报的缘故,使得长期紧张的情绪蓦然放松;又或许是因为傍晚时分本就会容易使人多愁善感;又或许是这两方面的原因都有,邓舍不觉感慨。在快到后院时,他停下了脚步,驻足远眺落霞,看了好一会儿,悠悠地对左右说道:“人生匆匆百年,你们可知最像什么?”
看夕阳西沉,观府中景物。
后来,有人私下里问马得宝:“殿下最初训斥你、把你赶出宣使院的时候,你为何一言不发?”
沿着青石板一路走来,只见左右或碧瓦朱甍,或假山流水。映照在西沉的夕阳下,忽而金光闪闪,忽而波光粼粼;有青翠欲滴,亦有姹紫嫣红,别有一番风情。又有抄手游廊,雕栏玉砌,挂着各色的鹦鹉画眉等鸟儿。凡行经处,路过的抑或各院轮值的仆役、下人、侍女们无不跪拜相迎。
虽与邓舍成夫妻已久,罗官奴也渐渐成熟,但终究年少,不脱孩子性情,此时忽被邓舍当着婢女的面调笑,顿时双颊飞红。
“哈哈。走,且入室内用饭。”
三国人主,邓舍最服曹操。孙、刘虽也人杰,然而较之曹操,奈何却好似少了些雄图大志。谋臣之中,他则最慕周瑜。诸葛亮多智而近妖,郭奉孝言则必中,近乎鬼才,然就邓舍看来,此两人比起周郎来,却又都好似少了点风流。至若武将,他最喜欢的当然常山赵子龙。——他的这些喜好都不是秘密,海东上下知者甚多。
众人正疑惑间,忽听得又有一人笑道:“前世若无我,则今世的我从何来?下世若无我,则今世的我又所为何来?……,人生在世,忽忽百年。既不知其所来,又不知其所往,以臣看来,不过黄梁一枕,岂其梦耶?”众人回头看时,见说话之人正是马得宝。
“这几天感觉可好?”
得了随从禀报,晓得邓舍将来院中。罗官奴不顾肚子已显,扶着门沿,在院子口相迎。
罗官奴不知前因后果,茫然不知其所云。
翠袖皓腕,十指纤纤,行过处暗香撩人。
邓舍远远地看见,大步走来,责怪说道:“你身子不大方便,还讲究这些虚礼作甚?以后我来,不要再出来迎接了。如若不然,万一闪着了腰,不是让我心疼么?”
于是,邓舍又令人把他召来。
是够没有廉耻的,这要换个别的人受到这等训斥、惩罚,怕不早就吓得魂飞魄散、后悔莫及了。马得宝倒好,不但若无其事,反倒好像还乐在其中。他做宣使时,权威多重?从章渝对他的态度就可看出,说是受罚回来了左右司还丝毫不敢为难他。如今却好,竟是半点不顾以往的身份,和左右司的小小胥吏们聊个不亦乐乎。
马得宝很狡猾,开始的时候,无论如何不肯说,只说:“雷霆雨露,皆是君恩。”直到后来被灌醉了,才说了实话。
……
正所谓“伴君如伴虎”,就连以马得宝之冰雪聪明,尚且不免有失策,失算邓舍心意的时候,何况他人?不过,邓舍到底不是曹操,尽管佯怒离去了,其实心中并不生马得宝的气,反而觉得此人当真聪明。
他是这样回答的:“当时殿下正在盛怒之中,又当着宣使院的其它宣使,俺不辩解还好,一旦辩解必定火上浇油。所以,俺一言不发。”
邓舍等人踩踏暮色,在后徐行。
从被赶回左右司到复原职,中间只隔了半天不到。
此时听他说罢,众随从都是一惊,皆心中想道:“主公年未弱冠,甚是年轻,正锐意进取之时,岂能用‘黄粱一梦’这等消沉话语来比拟人生?马得宝素以识趣出众,今番却必会触着霉头,引主公不喜。”
所谓“前番打发你回去了左右司”,邓舍说的是发生在不久前的一件事。
邓舍笑着摇了摇头,说道:“人生世间,固如白驹过隙。但只以此来比,却还少了些味道。”
——他大白天睡觉是有原因的,盖因当时刚刚午饭罢,马得宝又喝了点酒,醉意上来,故此酣睡。
可见历代对曹操评价都很高。直到后来金人入主中原,因为金朝出于统治需要,所以赞同唐朝以前的“帝魏寇蜀吴”论,——即视曹魏为正统,而视西蜀东吴为“寇贼”,以曹操自比,把南宋比成了蜀国。又所以,南宋的士大夫、乃至民间百姓才逐渐地改变了对曹操的评价,把“帝魏寇蜀”这个正统的观点转变成了“帝蜀寇魏”这样一个观点。
果然,邓舍勃然变色,斥道:“何为‘黄粱一枕’?老马啊老马,你岁数也并不太大,却怎么会有这种想法?正乱世用武之时,岂可如此消沉?可是因前番我打发你回去了左右司,故此你心衔不满么?”
罗官奴心中受用,巧笑倩兮,甜滋滋地说道:“多日未见殿下,奴奴十分想念。与其在室内坐立不安,还不如出来迎一迎。有婢女们伺候,不碍事的。”
虽然邓舍才有人生如梦之感,但毕竟活在世间。而自古以来,名利二字,这世间上的人又有几个能够看破?
原来却是马得宝猜对了邓舍的问题,回答正确,但邓舍却又突然反悔,不愿在随从们面前暴露自己的想法,因而佯怒离去。
“为文雄奇者,必喜清淡之诗曲;而好田园风光者,则必重慷慨豪士。人不能及,然后喜之、慕之、重之,此人之常情。李白奔放,杜甫沉郁,但是他两人却能交成知己好友。……,非但文人如是,英雄之间又何尝不是如此呢?三国之际,刘备与曹操势成水火,操以急,备以宽;操以暴,备以仁;操以谲,备以忠。每与操相反,备事乃成。他两人的为人处事可以说是完全不同,然而曹操却说:‘天下英雄,唯使君与我’。他之所以对刘备高看,不就正是因为刘备做的事儿,刚好与他相反么?……,我佩服曹操,也正是这个原因啊!”
“着急什么?且留下吃饭。”
邓舍后院里女眷不少,罗官奴、王夫人、颜淑容、李阿关等等,但是现如今能被称得上“娘子”的,却只有一个,自然便是罗官奴了。那随从恭谨接命,自先快步前去罗官奴院中传讯。
因为前线战事的缘故,邓舍最近都是在书房用饭,一边吃饭,一边处理军务。难得今日徐州送来捷报,可以预见单州之战也将要收尾,猛然有一身轻松之感,他微微沉吟,心道:“一张一弛,文武之道。老洪说的不错,是也该放松一下。”回答说道,“不,改去娘子院中。”
左右司郎中罗李郎不在,员外郎章渝闻讯,连忙迎出,大惊失色,问他:“马宣使,你这是干什么?”马得宝说道:“奉殿下令旨,命得宝为本衙门吏。”昔有柳三变奉旨填词,今有马得宝奉旨为吏。
“原来是马宣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