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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曰:
鱼龙厮混道凌夷,玉石难分强笑嗤。
富客争夸乘势日,英雄却守敝貂时。
赠金自古称奇士,举目为何尽市儿。
我向暗中频点额,唤君回首莫蹉疑。
却说石生,午饭后随即更衣,候毕监生请。不多时,只见毕管家至。石生叫柏儿看守房门,同毕管家来到毕家,管家通报,石生进见。先是一少年人与石生礼毕,后毕监生与石生施礼。石生道:“晚生尚未进拜,过蒙错爱,本不当领。因长者呼唤,固辞恐反获罪。”毕监生道:“说哪里话,长兄大才,辱临敝地,恐旅邸寂莫,不过请来陪铁兄闲话。”话毕酒至,遂安位各坐,铁不锋道座,石生二座,毕监生在石生席旁陪饮。
铁不锋举杯问石生道:“大兄尊姓。”石生道:“小弟姓石,贱号池斋。长兄可是号不锋者么?”铁不锋首:“大兄何以知之?”石生道:“虽未会面,久仰大名。”铁不锋忽然笑道:“小弟有一知己,是个才子。不意今日大兄亦同名同姓,倒也奇妙。”说罢又笑。毕监生道:“何石兄又有同名同姓者。”
石生道:“天下同名同姓者多,在吾辈眼中真伪自识。”铁不锋笑道:“大抵假名假才之人,果然脱不出小弟这双慧眼。”毕监生道:“石兄大才。铁兄可曾见其佳作否?”铁不锋道:“不曾。”毕监生叫管家道:“你到后园楼上,问小姐把那《杨柳枝》词取来铁相公看。”管家应诺。石生笑道:“恐拙作不足经铁兄慧眼。”毕监生道:“这有何妨。”铁不锋不语。
三人饮了两巡,毕监生问铁不锋道:“钱盟翁荣任徐州,亦获大利否?”铁不锋道:“钱老师初任,尚得千金。后因衙中有甚么苏小墓在内,每遇冤民事则出现。故钱老师也就不赚大钱了。如今每日所得,不上百金而已。”毕监生叹道:“钱盟翁时运不济,想起这样穷官,不如不做。”石生接口道:“每日得百金,这个官也就穷得不穷了!”毕监生同铁不锋齐笑道:“真书生之言。不知做官赚钱之事。”石生欠身微笑道:“果然学生不知。”毕监生道:“夫钱乃人之威风,无之则人不惧畏。所以古人云:为贫而仕,教人急急谋利,做个财主。若仕不谋利,不如为客为商之辈,将何以势临乡党也。”石生笑道:“原来如此。在晚生闻得,富贵不加乡党。却又作何解?”毕监生想了想道:“此语乃世人之戏言耳。”石生欠身道:“世人为何作此戏言。”铁不锋接口道:“此语亦非世人之戏言,以为富贵之人不与乡党贫贱者为伍。故云不加乡党也。”
毕监生拍案忙道:“此真妙解!”石生道:“在晚生之意不然,若从辛苦中敬得富贵,遇贫贱者则与之,使贫贱之人与我共此钱谷方好。”毕监生道:“何也哩?”石生道:“这钱乃天下运用之物,非一己独私。且有聚散盈虚一定之数。若悭吝视为己物,必取争夺之祸。使我为臭铜而甘争夺,可谓智乎!即侥幸保守无恙,又安得不似邓通致饥饿且死乎!如据先生、铁兄所言,不独死后遗臭,且生时口碑载道,皆颂财主为看财奴了。”毕监生不语。铁不锋高声道:“石兄罚一杯。明明见毕老师是个富贵之人,故来骂座。”石生道:“岂是骂座。不过公论道理。”铁不锋道:“有何公论,再加罚一杯。”石生一连吃了两杯。毕监生笑道:“这个罚得有理。”石生又各回敬一杯,招陪不是。
铁不锋吃过,拍案道:“怎么拿诗的管家还不见来?”毕监生讶道:“正是。”回首就问从人。从人道:“小姐伏在案头打睡,方才醒来,才传翠云去取。”毕监生道:“既然如此,将酒撤去,掌灯笼来。”毕监生同铁不锋向东廊下小便,石生向西廊下小便。铁不锋回见石生不在背后,向毕监生道:“此假名士也,老师何以相识?”毕监生惊道:“他送甚么诗句与我,小女看见,赞他是才人之笔。因便中邀来陪长兄吃杯酒儿。”
铁不锋笑道:“此人做得倒有些像,只是还欠老诚。”见石生从西廊下走来道:“今晚颇有月色。”毕、铁二人道:“真所谓月明如昼。”毕监生复邀石、铁二人入席。旁有一管家走上道:“石相公诗句在此。”铁不锋取过看时,假作吟哦半晌道:“诗句果妙,觉得失了些律儿。”石生道:“此非律句,乃是词调,故韵当如此。”铁不锋道:“若说是词调,倒也还说得去。”又想了半晌,掩住诗笺道:“我那才子敝相知,往往做那八句的,故此出名。可见词调皆才子所不屑做的。石兄于那八句的,尤当推敲推敲。”石生微笑道:“七言八句者,乃近体也。古诗只有歌行词曲,哀怨思叹数种。自后作近体者,即为制举之业,于唐为盛。唐人常云,曲难于词,词难于诗。那诗不过各道性情,此词名称乐府,韵叶宫商,以备之管弦。天下有不知律而作词者,谓之妄;有不知词而作律者,谓之浅。岂有作词而不知律之理。”铁不锋大笑道:“小弟戏言耳,石兄何以当真。难道小弟不知词难于诗。该敬一大觞,以为小视文人之戒。”石生推道:“铁兄也该敬一大觞,以为欺诳朋友之戒。”二人推让半晌。毕监生高声道:“二公不必你推我让,将此两大觞二公俱不吃,老夫有一珍藏玩物,名唤玻璃杯,可容两大觞酒。叫小价取来,将二公的酒准作一盏,请一令何如?”
铁不锋连声叫妙。
毕监生叫人取出玻璃杯,斟盈作一官杯,送与铁不锋行令。
铁不锋接过酒杯骰盆,想了半晌,方吃过酒道:“门生行一发财的新令,要四句歌诀。”说罢,拿起六个骰子向盆内一掷,看来是个不同。口中念道:“元宝盆中列,请君折一折。有酒下家斟,如违罚三碟。”念罢,问毕监生道:“老师把这元宝要作几折呢?”毕监生笑道:“就是足色吧,折甚么!”铁不锋遂对石生道:“该兄饮酒。”石生不知原故,吃了一杯。铁不锋立起道:“该罚三碟了。”石生道:“小弟酒已饮过,为何又罚?求说明,自然依罚。”铁不锋道:“小弟盆中是二十一点,若毕老师说九折,该吃十八杯九分。若说对折,该十杯零五分。今毕老师要足色,就该吃二十一杯了,如何只吃一杯?
且罚过三碟,再吃那二十一杯。”石生道:“小弟量浅,实实不能。”铁不锋道:“违弟之美令,又该罚三碟。”石生戏道:“岂敢违兄之菲令。”铁不锋道:“若说小弟是菲令,一定要吃二十玻璃杯。”毕监生接口道:“既石兄笑兄令菲,毕竟他有高令。让石兄行个高令耍耍吧。”
石生欠身道:“晚生酒后狂言,岂是当真笑铁兄令菲么?”
毕监生道:“一定求教。”遂送令与石生。石生道:“晚生何敢僭妄。”铁不锋道:“石兄不必谦逊,且遵长者之言,别行一令。小弟之酒,待后再吃吧。”石生遂接过令盆,将酒吃过道:“晚生行一《凤求凰》之令。么为凤,四为凰。若凤遇凰,当盆饮双杯,左右各贺一杯。若不遇,饮一杯竟过。遇时,须暗含么四,说两句旧诗。”毕监生道:“此令果妙。”石生将骰子掷下,恰好么四俱遇,遂饮双杯。复杯道:“‘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毕、铁二人又各贺一杯。酒毕,石生送令与铁不锋。铁不锋干过酒,将骰子掷下,么四俱不遇。
石生道:“若不遇,饮一杯竟过就是。”铁不锋道:“且让小弟再掷一掷何如?”。石生道:“岂有再掷之理!”铁不锋道:“若让小弟再掷一掷,不遇时,情愿甘罚十杯。”石生道:“果吃十杯,就让兄再掷。”毕监生笑道:“铁兄莫要强勉,必然十杯是要吃的。”铁不锋道:“门生拿定是遇的。”遂举骰子又掷一下,么四又不遇。毕监生大笑道:“果应老夫之言。”
铁不锋道:“不过十杯酒耳,有何难哉!”管家一连斟上十杯。
铁不锋就欣然饮尽。
过令与毕监生。毕监生饮过令酒,道声遵令,将骰子掷下,恰好么四俱遇。欢欢喜喜饮过双杯。诗道:“‘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石生道:“诗句欠妥,外敬一杯。”
毕监生道:“老夫是淳民,自当受罚。”遂吃过罚酒。石、铁二人又各贺一杯。毕监生送盆与石生收令。石生酒已半酣,知座中铁不锋是个俗客,就起身告辞。铁不锋立起道:“石兄真公子性儿,自己令又不收,前次欠小弟二十玻璃杯,又不曾吃,如何就要告回?”石生道:“小弟转领三小杯吧。”铁不锋道:“一定要吃二十玻璃杯!”石生装醉道:“这等说,实实不能了。”铁不锋不理,竟叫管家一连斟上二十杯。石生假作闷席。
毕监生笑道:“想是石兄果然醉了。”铁不锋走下席来,扶起石生道:“这等不善饮酒,还要行令。可苏醒起来,吃小弟十杯吧。”石生佯语道:“要吃酒就是二十杯,如何叫我只吃十杯?”说罢,起身就辞。毕监生道:“既然石兄量窄,且让他先行。老夫少送,回来奉陪吧。”铁不锋道:“门生自然领情。”
石生别过铁不锋,毕监生叫管家打着灯笼,送石生回寺。
正是:
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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