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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去了河北以后,我本来以为可能会三五年后才能再见你一面,或者是你赶回京城参加我的葬礼,但没想到只过了半年多,你就把事情做得差不多了。”
杨溥的声音在湖心亭里响起,顾怀没有转身,平静地说道:“一般你用这种话开场,都是想给我灌点心灵鸡汤,可这次我真的没有心情听。”
“你错了,”杨溥在一旁坐下,和他一起看着湖面,“我并没有打算说那些。”
“不训斥我几句?”
苍老了很多的杨溥轻轻摇头:“你我有一层父子关系,按道理来说,是应该骂你,那毕竟是国舅,你这样一闹,就算是彻底把之前那些官员们安在你身上的标签认了下来,对于以后的你来说,是很大的负担。”
“我不在乎。”
“我知道你不在乎,或者说,你在乎的东西又有多少呢?”杨溥说,“你的仕途走得太顺利,这是好事也是坏事,你不会像其他人一样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你也从来不会权衡利弊忍一口气,那些别人看来珍贵无比的东西在你这里什么都不是,朝堂官场的规则对于你来说形同虚设,可你有没有想过,不遵守规则的人,终究有一天会被规则所反噬。”
顾怀转身看着他:“还说你不是来训我的?”
“人老了就喜欢说教,一时间没忍住,”杨溥叹了口气,“我只是想告诉你,如果你还想把那些事做完,不管心里再怎么鄙夷不屑,你也应该至少装一装样子。”
顾怀这次沉默了尤其久,才开口道:“看,你只在意这些。”
他说:“莫莫丢了,我快疯了,可你只会让我多考虑那些毫无意义的东西。”
“这些并不是毫无意义。”
“两年前,在苏州的时候,我在那间书院里,确实只是想找个大腿抱一抱,所以才叫出了那声干爹,”顾怀说,“我那时候不知道你的身份那么高,也不知道后来会被你看重然后去做这做那,后来所有人都认为我们是真正的义父义子,这种关系比你的学生比你的同僚都要闹靠很多,你做首辅坐镇京城,我在边疆对抗辽国是一段难得的佳话,是以后要记在史书上的。”
他看着杨溥的眼睛,问道:“按道理来说,成熟一点就别摒弃那些不切实际的事情,各取所需,但我还是很疑惑,我们之间到底算家人,还是说我只是你用来实现政治抱负的工具?”
湖心亭里安静下来,杨溥没有回答,而是反问道:“那你觉得是哪一种呢?”
“以前我曾经觉得是前者,毕竟我在这个世界已经没有了父母,并且你也一直对我不错,所以哪怕再怎么不情愿被你安排着去做事情,但最后我都会去,”顾怀的语气很平静,“但现在我觉得是后者,因为你甚至没有问过我半句关于莫莫的事情,反而依然在强调那一套做官的道理。”
他略有些自嘲地摇头:“当然,会在你面前问出这种问题,也是因为我自己太过矫情--或者说是以前我还有心情演下去,但现在实在是没了力气。”
“我并不会觉得你矫情,相反只是觉得我果然一直都不是个合格的父亲,”杨溥说,“对杨岢是这样,对你也是这样。”
他陷入了一种很平静的回忆里。
“年轻的时候,我心里只有仇恨,那时候只想爬高一点,再高一点,高到能把那个狗娘养的藩王送去见阎王,后来成功了以后,我便想着能在史书上留些好名声,于是便继续一头扎进朝堂的漩涡里。”
“大概是习惯了的原因,我很少和人聊心事,后来杨岢他娘走了,能说说话的人就更少,对杨岢,对你,我都没有机会能坐在一起,聊起一些父子之间该有的话题,事实上如果不是有一天杨岢找到我,说想去地方上为官,学一学你做一些能让我感到骄傲的事情,我还不知道比起前些年,他已经长大了很多。”
顾怀笑了笑:“骄傲?你?”
然而杨溥没有笑,依然平静地说道:“为什么不行呢?我还曾经当着张怀仁的面炫耀过。”
“不像你会做出来的事情。”
“是的,确实不像,但那一刻我确实是很想让世人都知道,我临到老了,还能再有一个很好的儿子,”杨溥看着湖面,笑了起来:“那种后继有人的满足感,到现在我都还忘不掉--虽然一开始确实觉得你对于皇权对于规则缺少敬畏,但后来的事实证明,哪怕没有那些,你也能做到其他人做不到的事情。”
他顿了顿,说道:“我并没有经历你和莫莫的那些事情,所以没有办法做到感同身受,我今天来也并不是为了训斥你或者强迫你放下这一切,我只是觉得作为一个父亲,看到你这么焦急和不安,便应该来和你说说话。”
“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
“不提河北的苍生和魏辽的大局?”
“我像你这个年纪的时候,还在因为考不中科举而四处求学,看过了大好的河山,肩上挑的是清风明月,而你已经在镇抚河北,扛起魏辽国战的大局,”杨溥说,“你已经做得够多了,没有人能要求你再做什么。”
“而且得益于我有个失败的人生,比如年轻时没能为父母尽孝,比如在杨岢他娘离世之前我还因为政敌的弹劾下狱,回家看到的已经是一具棺木,比如我明明有两个儿子,却都觉得他们不如我的政治理想重要--所有的这一切加起来,便能让我得出一个结论。”
杨溥站起身子,走到顾怀面前,不带任何其他的东西,只是像个苍老的父亲一样说道:“这世上还有很多比大局比理想更重要的东西,只要你确定自己不会后悔,便放手去做吧。”
他说完这些,便转身离开,好像真的只是来见一见顾怀,说一说父子之间的话。
在脚步声即将离开湖心亭的那一刻,身后只传来了简单的两个字,却让杨溥的脚步顿了顿,露出了些笑意。
“谢谢。”顾怀说。
“你们说了什么?我感觉杨首辅的气色好了很多啊。”
再没有在宫城里的沉稳,有些吊儿郎当的赵轩走到一旁坐下,说道:“我还以为你们要吵一架来着。”
“换个人来管河北吧,我要去西凉,”顾怀说,“应该还来得及。”
赵轩怔了怔,随即露出痛苦不堪的表情,连脸色都有些扭曲了,心想你连铺垫都懒得铺垫了?
“你要不要听听看你在说什么?换个人去河北?你猜猜河北幕府那些你提拔起来的官吏认不认他?地方上的世家大族会不会继续跪着?那两座边城里你带着大军的老部下听不听他的话?”
赵轩很诚恳地看着他:“你别跟我开这种玩笑成吗,我最近有点不禁吓。”
“没和你开玩笑,”顾怀也很诚恳,“那些党项人掳走了莫莫,而我到今天还没收到什么威胁和要求,就说明他们会对莫莫下手根本不是因为我,短时间内莫莫肯定不会有什么事情,所以我需要去西凉把这件事情查清楚,就能赶得及把莫莫带回来。”
很明显赵轩已经知道了国舅府上发生的对话,所以没有对顾怀的说法提出异议,他只是问道:“那些亡了国的党项人到底想做什么?”
“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顾怀眼睛微眯,看着檐下挂着的风铃,“她真的就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小女孩,从四年前捡到她的那一刻,我就很确定--所以不管那些党项人打的什么主意,我都要把他们的算盘抢过来砸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