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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二十一,河间城又迎来了一个清晨。
比起之前明显憔悴消瘦了太多的萧弘走在街道上,一如往常地准备去军营整理粮草,等待调粮的军令,他的身后跟着两个亲卫,一个是跟随他好几年的老面孔,而另一个,则是这些天才提拔上来的新人。
路过一个转角,那名亲卫告罪一声,自顾自地走远,对于这种情况萧弘并不意外,甚至还站在原地默默等待,他知道对方是去用自己的渠道取消息了,也曾经试图派人跟上想要知道魏人到底在河间城里埋了多少暗子,但这些有胆子跑到这里来的魏人实在太过警惕,除了主动暴露在他面前的,没有被他抓住什么痕迹。
好像是叫锦衣卫?还是亲军都尉府?能把手伸得这么长,跟前些年比起来,魏人的胆子真的大了很多啊。
不过自己的胆子好像也不小,萧弘想道。
自从那一天那个美丽又宛若蛇蝎的女子提起了那个疯狂的计划,这些时日以来萧弘都在和这些锦衣卫进行有限的合作,将辽人运粮的路线,兵力的分布告诉了对方,他现在虽然已经被贬到只管粮草后勤,但军中很多关系还没有断,总能知道些底层将领不知道的东西,而把这些透露出去,所承担的风险是可以忽略不计的。
除非这些魏人把他卖掉。
从一开始,萧弘就不信任他们,他知道有些事情一旦做了就会落下把柄,从今以后就再没有什么辽国的天才将领,有的只是一个靠着出卖几万辽人同胞而活下来的卑劣人渣。
但他有什么办法呢?他难道就该为了那场败仗去死么?像自己的大兄一样,在所有人对耶律洪推崇,为辽国大胜欢呼的时候,背上一些莫须有的罪名,然后狼狈地被按在街头行刑么?
不,他不想死,尤其不想现在还平安无事,但不久之后注定要被清算地死去,这种被死亡笼罩的阴影足以把一个人逼疯,而他想要再一次成为辽人的英雄。
果然,人只有经历得多了才能看清自己。
今天的天气很不错,晚春初夏,阳光和熙,河间城依旧很平静,仿佛已经彻底成了辽人的疆土,远处有士卒巡逻而过,但不知道为什么,随着几骑驰过长街,一种让人窒息的气氛迅速蔓延看来,让所有人的脸上都挂上些惊慌失措。
“去问一问发生了什么。”萧弘说。
“不用问了。”一道声音在旁边响起,是去而复返的亲卫。
不同于之前那些日子的沉默木讷,此刻这个锦衣卫谍子的脸上满是兴奋的红光,连身子都在微微颤抖,他看向萧弘,尽力想要平静,但还是暴露出了几分得意与满足:
“南边已经打完了。”
萧弘微微一怔,随即睁大了眼睛,他看着谍子的神情,猜到了什么。
“四月十七,魏辽共计十万大军于黄河南大树渡口展开决战,血战一日一夜后,四万辽军步卒被阵斩一万七千余人,过两万人跳河求生,死伤无算,最后活着到达北岸的,不足五千。”
萧弘瞳孔一缩。
锦衣卫谍子还在念着战报:“而后三万辽国骑兵偷袭皋城,魏军引燃城池、军营、密林,又有少数伏兵断其后路,最后只有万余骑兵突围成功,由黄河上下游强渡返回北岸。”
也就是说,七万辽人南侵,最后活着回来的,不到两万?
原本和煦的阳光突然变得刺眼无比,萧弘感觉稍微有些眩晕,对面的谍子没有必要在战报上作假,因为此刻辽人传递的消息必然已经到了河间。
那可是整整五万人啊!五万辽人就这么被黄河吞噬,成了徘徊的幽魂!哪怕自己这些日子里一直告诉自己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甚至还希望魏人能赢要不然所做的一切都没了意义,可当这个结果真的摆在眼前时,萧平还是感觉到无数的目光在自己背后怨恨地看着,嘴里喃喃地说着两个字。
叛徒!
萧弘轻咬舌尖,那股腥甜再次让他变得心如铁石:“耶律大将军呢?”
锦衣卫谍子深深看了他一眼:“突围后自刎于望北坡上,大概是觉得没脸见人吧--嘿,望北坡,还真是个好名字。”
萧弘并没有在意他口中的揶揄味道,只是再一次感到茫然与不真实,那个曾经灭掉一国,威名盖世的耶律洪,自己的亲舅舅,真的就这么死了?
他以手覆面,推开额发,发出不知道是笑还是哭的声音。
“萧将军也不必惺惺作态了,这些人的死,有哪一个与萧将军脱得了干系呢?”锦衣卫谍子微笑着说道,“比起这些,眼下还有更紧要的事情要做,耶律洪一死,前线辽军中再无人能有资格整率大军,但萧将军还未被撤职,所以此刻就应该站出来登高一呼”
他突然停了下来,感觉到了某种寒意,他看向萧弘,看到了指缝里露出来的,萧弘冰冷的眼神。
然而谍子却并没有恐惧,反而露出很满意的神色--对,就该这样,有什么好演的?你的亲舅舅饶了你一命,而你却出卖了他,将那些足以改变战局的消息给了魏人,逼得他只能自刎谢罪,他以为是自己的错才直接导致了几万辽人的死亡,可他却不知道,这一切之所以会发生都是因为他之前一瞬间的心软。
从今天开始,那几万辽人的幽魂都会缠在你身上,推着你一步一步地下地狱。
“这世上从来都不缺我们这种人啊,将军。”他说。
萧弘沉默了很久,放下手,除了微微泛红的眼角,已经完全看不出刚才那些消息对他的影响了。
“魏军现在到了哪里?”
“已经越过黄河,打下了北望镇,到了永宁镇外,”谍子说道,“距离河间还有一百多里,将军,时间不多了。”
萧弘看着他:“你是想告诉我,如果我不能在这点时间里整合大军,顾怀不介意将我围死在这里?”
“不,我家伯爷从不出尔反尔,既然已经许诺过允许将军您带着剩余的兵力撤出河间,那么就不会试着将活着的辽人全部留下,”谍子很诚恳,“接下来,就要看将军您的手腕了。”
“我需要顾怀陪我演一出戏。”
“当然,”谍子说,“只要将军您提供其余几个可能威胁到您的将领的驻地,伯爷自然会一一清理,确保您能掌控住所有大军,然后在攻打河间之前,留给将军您一条北归的路。”
“还不够,”萧弘说道,“当初你们许诺的,是让我成为英雄,带着一些老弱残兵回去,只会让我成为笑柄。”
“我需要一场胜利,”他说,“一场可以让我挺直腰杆的胜利。”
说完这句话,他感觉到一种极致的羞耻,一个将领,居然落魄到需要敌人施舍给他一场胜利,来让他逃开那注定到来的死亡,这个世上大概没有什么事情比这更让他感到愤怒和无力了。
他也曾是个骄傲的人,曾以为自己能摘星揽月,麾下大军横扫天下,可现在呢?他出卖了那么多人,却依旧没能拿到那以前看起来平平无奇,如今却难能可贵的自由。
锦衣卫谍子平静地看着他:“这个需要我禀报伯爷,由他定夺--但将军不用担心,因为伯爷需要你活下去。”
需要,只是需要,却并不在意。
萧弘点头,转身,走了几步之后,他看着依然跟着自己的谍子微微皱眉:“你还跟着我做什么?”
“将军这话可就有些伤人了,卑职怎么说也是您的亲卫不是吗?”谍子微笑着说,“卑职还期待着和将军一起去大辽呢,权当是公费出游了。”
萧弘顿了顿:“你们是觉得能吃定我一辈子?”
“一辈子也太长了,那么远的以后,谁敢说能看清楚呢?”谍子说道,“但是三五年,总还是可以的吧?”
“您说呢,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