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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县城的深秋,城北一片矮墙颓圮,斑鸠在枯死的矮树上嘶鸣,深情而委婉。我站在废墟上,双眼流不出一滴泪。从那一天起,我被世界抛弃。
破碎的瓦片遮风挡雨三十多年,屋檐下三代人悲欢离合。
从记事起我便常常待在院子的柴房,那里离父母足够远,可以暂时隔绝他们的争吵。柴房里破落的狗窝里有一只大黄狗,会在我躲藏时温柔的舔舐我的手背,是我回想人生时,能想起的为数不多的温暖。
在一次父母亲激烈的骂战中,父亲红了眼,把我从柴房揪出,拿起砍刀架在我的脖子上,质问我的母亲为什么生下我这个野种。
母亲没有回答。
大黄狗冲出来咬住父亲的手,我侥幸得活。从此我失去童年唯一的温暖,也知晓了父母为何从不像别的父母爱护孩子一样爱护我。
我更加努力的劈柴,学习,抢着做家务,我试图以这些可笑的方式缓和他们的关系。结果父亲更少的回家,母亲和我的交流愈发减少。我无法减少他们之间的仇恨,我只能默默咽下眼泪,用被子蒙住头,隔绝现实。
我意识不到他们的矛盾根源是我。
我不愿意意识到他们的矛盾根源是我。
争吵持续多年,终于迎来停止——
在挖掘机推倒院墙的声音里,父亲母亲不再对财产拉扯抢夺,我没有感到高兴;父亲母亲停止了对我的排斥,我没有感到悲伤。我的情感压抑多年,我不知道我应该表现出什么模样。
后来我跟了母亲,和其他同龄人一样按部就班地完成学业,走向社会。不同的是母亲开始依靠精神类药物度日,我承担起了照顾家的责任。
终于在我18岁那一天,母亲告诉我:“王平,不要哭,你要学会自己活下去。”然后她自小县城的最高楼一跃而下,独留我在世间颠沛流离。
我将独自面对世界,我从那天起一无所有。
我遗传了母亲,我也开始依靠药物度日。母亲争抢来的财产数目可观,但对我而言不过是一串数字,冰冰冷冷,远不如后院的大黄狗有温度,在我眼里不过是换取药物和住所的工具。
我一次次回到城北的废墟,尽管那里已经盖起一片片高楼。我把自己埋藏在墙角,阴暗潮湿的墙角投下一片黑暗,温柔地包裹住我,外面的每一缕阳光都妄图撕扯我的身体,将我粉碎。我活不下去,没有理由活下去。这就是我自杀的理由。
我攒了一大瓶安眠药,每一次我都要求心理医生开一点安眠药给我,我睡不着,但我从来没有在睡不着的时候吃过,我存起来。我想过很多种自杀方式,还是吃安眠药最体面,活着的时候委屈,死后总得体面一点。
我想再走一遍我生活了18年的这座城市,走过屋檐下的阴暗,走过高架穿行的大厦之间,地上的水洼平静无波,地下的母亲注视着我。
我感到轻松,起码日后不会感到彷徨,我会在地下与母亲重逢,再问问她为什么抛下我。
我坐在医院门口,泪水模糊视线,我和着眼泪吞下安眠药。我突然感到一阵没来由的解脱,就这样死了也不错,起码不用曝尸荒野,我死后应该会被人发现,然后被送到停尸间。我对我人生的安排感到满意,我靠在长椅上安稳地睡去。
但我竟再次醒来,在病床上。我低估了医院保安的负责程度,我没死成。
我挣扎着起身,拔掉手上的针管,随即被护士按回病床。虚弱的我没有力气去反抗。护士一边利索地收拾满地狼藉,一边数落我“行了,不用输液了,幸好发现得早,洗胃及时,没多大事。你说你年纪轻轻有什么想不开的,吃那么多安眠药干嘛?”
“是啊,有什么想不开的”说话的是旁边床的老头,病友们都叫他老张头,我也这么叫了。
老张头很是自来熟,竟直接坐到我的床上,拍着我的肩问我:“娃,你家人嘞?你做这傻事他们不来管管?”我心中烦躁,又浑身酸痛无力,只好转过头去,不再理会他。老张头自知没趣,讪讪地回到自己的床上。
我本想恢复一些就走,无所谓去哪里,至少离开医院,无奈医生让我观察一天,我迫不得已回到病房。午饭时间,我买了盒饭回病房,却没心思下口。一旁的老张头颤颤巍巍从床头柜拿出馒头,馒头冷冰冰,硬邦邦的,他咀嚼的很慢。我略作犹豫,把一半饭菜分给老张头。他显得受宠若惊,在衣服上擦擦手,接过饭菜。
我问老张头,“你怎么吃这么省?孩子不给你钱?还是看病花掉了?”
老张头没在意我的失礼,笑呵呵地回答我:“我没孩子,但我有退休金,看病是够了,但我的病看不好,是癌。我省钱是为了去拉萨。”
说到这个,老张头显得特别兴奋,放下饭菜,从床头柜拿出一张旧照片,照片上红白的布达拉宫熠熠生辉。他摩挲着照片,神情庄重而肃穆。“我听他们说拉萨是最接近天的城市,去到那里,就拥有了自由,拥有了灵魂。我这辈子没出过远门,我想去拉萨看看。”
我为老张头的想法而震惊,“你都70好几了,身体受得了吗?”老张头摆摆手,“不碍事,我以前是生产队队长,身体好着呢,我等这个化疗周期过了我就去。”紧接着是一阵一阵的咳嗽,如破掉的手风琴,嘶哑低沉。
我沉默。
吃过午饭,我和老张头各自午睡。说是午睡也不恰当,我躺在床上,无法入眠,但并不难熬。我已经习惯了寂寞,闭上眼的黑暗与睁开眼的黑暗并无两样。我眼神空洞,内心空洞。
在迷迷糊糊中听见刺耳的警报,紧接着一大堆医生护士冲入病房,围住老张头,老张头像柳絮,被风,被风卷起,轻轻落在担架床上。 我脑袋里轰的一声。巨大的恐慌弥漫我的全身,我无法迈步,我定在那里看着老张头。
老张头在被推出病房前,对我说“孩子,人活着是苦,但也要好好活着,总有希望。”然后他指了指我旁边。
是床头柜,里面有一张旧照片。
拉萨。
我明白老张头的意思,我对他说,好。
他点点头,再从抢救室出来时已经盖上了白布。
我无助地蹲在医院门口,双手慢慢遮住面庞,泪水流过嘴角,划出悲伤的弧度,滴在照片里的拉萨上。
我想,反正都是要死,至少完成老张头的梦想,就当是积阴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