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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阳城西门。
杨浩然静静站在城门甬道内侧，身后按照官阶品级依次站着县丞，典史，主簿，捕头，原本还应该站着一位师爷的，可惜师爷前两天腿骨折，正卧床静养。
甬道左侧站着程如风，身后是两名武官和一排兵丁，武官正是正阳县巡检司的巡检张小六和副巡检袁子航，大渝文武分明，互相鄙夷，双方碰面，自然是泾渭分明。
巡检张小六长得颇为粗犷，脸上有一道深深的疤痕，身着绿色武官官服，眼神不时看向站在前方的杨浩然，眼中带有几分讥讽。
城门甬道左右两侧站满了官吏兵丁，但整个环境保持着诡异的安静。
一炷香过后，巡按御史朱力的官驾才慢慢行来。
官驾并不铺张浪费，没有装饰华丽的轿子，没有排成长队的仆人，只有一辆普普通通的马车，一名车夫，一名仆人，四五名随从的兵丁，仅此而已。
巡按御史虽是中央派下来的巡查官员，负责纠察风纪，但却并未对官驾类别明文规定，所以大多巡查御史都会雇佣好点的轿子，装饰华丽，更有甚者，连随从的家仆都有十几余人。毕竟好歹也是从京城而来，排场还是要有的。
其实也就是为了官场所谓的虚荣心而已，我作为京官就是要比你地方官员了不起。
官场风气就是这么荒谬而可笑。
而从朱力的官驾看来，他似乎并不是这一类人。这无形中让杨浩然对他高看了几分。
官驾徐徐到来，很快就到了城门口，武官们在程如风的带领下均向前走上几步，以示尊敬，却见杨知县不言不动，脚下如同生根一般，站在原地。等到马车彻底停下，帘子掀开，身穿正式官袍的朱力才被家仆扶下马车。
朱力年约四十，身材修长，长相颇为秀气，在西厂这一众粗人里面，显得格外特别。下颌留有黑须，随风飘荡，增加了几分正气。
下车以后，朱力伸了下懒腰，打了个呵欠，缓解一路的疲劳，还未说话，程如风已经走上前去，恭敬地说道：“大人远道而来，甚是辛苦。下官备好薄酒，替大人接风洗尘。”
朱力隐匿的皱了下眉头，不轻不淡地回应道：“接风洗尘就不用了，官驿的房间备好就行。”说完往前一看，才注意到这里还有一波人未曾迎驾。
朱力定睛一看，却是看到了站在最前方的杨浩然，愣了几秒后，脸上忽的露出了笑意，哈哈大笑了两声，主动走过甬道，朝杨浩然拱手。
“杨知县当面，一别数年，可无恙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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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力一行人住进了官驿。
程如风曾数次邀请朱力去府邸小聚，均被拒绝，反倒与杨浩然联系颇为密切，程如风的手下不止一次看到两人庭院中闲聊饮茶。
至于官员考核，无人提起，仿佛不存在一般。但越是如此，程如风越是心急。
这杨浩然何时有能耐与西厂厂位搭上关系？二人日夜畅谈，都谈些什么？会不会聊的内容与他有关？
每每想到此处，程如风只觉得全身犹如蚂蚁在爬，浑身难受。
数天过去，程如风府邸安静的像一滩死水，府内的气氛一天比一天紧张，上到新管家，下到杂役，所有人都连大气都不敢出。这一切只是因为他们的老爷心情烦闷。路过的杂役总能听到大厅内杯碗落地的声音。
深夜的大厅中，程如风父子对坐饮茶。
“父亲，你说会不会杨浩然其实另有背景，只是一直隐瞒？”程瑞说道。
程如风一声冷哼：“他若真有背景，岂会沦落到现在的处境？”
“那为何厂位对他如此高看？”
程如风道：“其中缘由，为父也不得知。不过如果他杨浩然以为有厂位撑腰，就能躲过这一劫，那也太小看我了。”
正阳县衙内，凉凉晚风，暖暖月色，朱力与杨浩然正坐在后院中赏月饮酒。
朱力仰头，杯中酒一饮而尽：“与杨兄阔别数年，甚是想念。当初你我二人，也是如此这般，衣袖通风，一清二白，省下的银钱只能买得起二两小酒，却也过得自在。如今你我二人分隔两地，却能有缘再聚，实属缘分啊！”
杨浩然也是难得的放开了几分，抚须大笑：“当年月色不如今日月色，当年故人恰如今日故人。我也不曾想到，当日一别之后，你我二人会在此时相遇，命运弄人啊，哈哈哈。”
原来当初杨浩然在翰林院打磨多年，未能外出为官，心情烦闷之时，便经常独自一人寻一清静之地饮酒，后来在某次饮酒之时，偶然遇到另一人也拎着酒壶买醉。二人借着酒劲，不问姓名，不问出处，只当知己，吟诗作对。
那是杨浩然在翰林院为数不多的痛快时光，后来杨浩然突然调走，外出为官，时间仓促，未能与友人告别，这一直是他的遗憾。
没想到，竟然在此时此地相遇，让二人都颇为惊喜。
朱力接着说道：“此次朝廷委任我为巡按御史，我本还不乐意，没想到却因此遇到老友，真是缘分啊！”顿了顿后，朱力压低声音道：“老友当这县丞可还痛快？不然我……”
话未说完，就被杨浩然打断：“知己重逢，还谈公事不是扫兴？你有你的公务，我有我的官职，私下里称兄道弟是你我情分，但官场上该如何便如何。只要走出了这庭院，我就要喊你一声巡抚大人了。刚才这话，你若是真心为我，就不要再说了。”
杨浩然的眼神明亮，没有丝毫奉承之意。朱力暗暗佩服的同时，也收起了自己的试探之心。
他又何尝对官场上的阿谀奉承厌恶至极？倘若刚才，杨浩然真的顺势提出要求，那么他们二人的情分已尽，喝完杯中酒，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幸好幸好。
混迹官场的悲哀之一就是，时隔良久，与曾经的故人相见。感慨欣喜迎面而来，你内心激动不已，上前拉住故人衣袖，想要再次一同举杯，畅聊人生与理想。却不曾想到，故人只是卑躬屈膝地说一句“大人好。”
你与他讲：“兄弟是否还记得你我二人曾两袖清风，举杯邀明月？”
他恭恭敬敬地回你一句：“下官敬大人一杯。”
你与他讲：“你我二人以前还说要一起入朝为官，为民请命呢？”
他点头哈腰道：“下官哪能跟大人比。”
朱力太害怕遇到这种事了。
幸好他还是他。
幸好杨浩然还是杨浩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