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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延龄笑道:“别误会,我的意思是,留着总有用处。回头我命人给你取五十万两银票,你自己调度斟酌使用便是。咱们不说这些了,我有些正事想同你商谈商谈。”
赵永胜忙拱手道:“请王爷吩咐。”
张延龄点点头,脸上的笑容缓缓收敛,脸色变得沉郁起来。坐在那里,手中捏着青豆一颗颗的往嘴巴里丢,却皱眉不说话。
赵永胜不敢打搅,只得在旁陪着不说话。半晌张延龄才道:“永胜兄弟,有些事我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你。不知道告诉你是好事,还是不告诉是好事。”
赵永胜沉声道:“王爷,你我认识十年了,永胜是什么样的人,王爷应该很清楚了。若觉得信不过我赵永胜,王爷什么都别说便是。虽然卑职也不知道是什么事,但卑职也不想打听。”
张延龄呵呵笑道:“你莫生气嘛。我可没说信不过你。只是我要告诉你的事曲折离奇,你未必肯信。你信了之后,怕是又会怒火冲天,难以遏制。所以本人才有所斟酌。罢了,既然如此,便告诉你就是。自家兄弟,也没什么好隐瞒的。”
张延龄喝了口酒,问道:“保国公如何战死的,你们宣府之地的将士们都知道么?”
赵永胜道:“保国公他老人家不是被困于草原上,力战而死的么?真是没想到。听或者回来的兄弟说,保国公为了拖住鞑子,让部分没有受伤的将士能够脱困,主动提出留下吸引敌人。最终被困在草原上。保国公一生英勇强悍,在鞑子面前,依旧是勇武无畏,大义凛然,视死如归。此番节气风度,实乃我辈楷模。当永为效仿铭记。”
赵永胜说的心中激动,又道:“听说保国公他老人家的尸骸是辛国平辛参将硬生生从死人堆里背回来的。到了草地边缘的戈壁上,辛将军力竭而死。当真……可敬可叹啊。我和辛参将认识,平素虽交往不多,也了解不多。喜只知道辛国平平素行事刁钻,对手下兵士也不善。但这一次,确实没想到辛将军是如此英勇忠义之人。所以,危难之时,才见人心。平素笑笑骂骂的都没什么,在那样的情形下,还想着将保国公背出来的人,非‘忠义’二字何以形容?忠义啊!”
张延龄缓缓点头道:“看来永胜兄弟对这些颇为感慨。但有没有想过,去年冬天开始的这一场收复河套作战本身就是一场错误。导致了十几万将士的阵亡,导致了不该发生的悲剧。从战事一开始,这便是一场仓促的为了一己之私的一次胡乱的错误行动。至今却无人为此付出代价。人都白死了。”
赵永胜点头道:“正是,卑职也是觉得奇怪。当初卑职劝过保国公的,冬天进军河套,敌情又不分明,此乃大忌。可是保国公不肯听我的,还将我训斥了一顿。本来我是申请随军作战的。因为如此,被留在了宣府。”
张延龄微笑道:“这倒是好事,不然你赵永胜现在怕也是坟头草半尺高了。”
赵永胜叹道:“是啊。”
“永胜兄弟,我若告诉你,即便在最后的关头,在东胜城中的边军将士还是有得到救援的机会的。但是有人将求援的人杀了,将求援的消息给隐瞒了,造成了这十几万将士的阵亡,你会怎么想?”张延龄道。
赵永胜惊愕道:“什么?王爷您莫不是说笑?”
张延龄冷声道:“谁和你说笑?谁又敢这拿这件事来说笑?
事实便是,东胜城中将士被围困期间,曾派出仇钺将军向朝廷求援。仇钺一行进入山西大同府欲往京城求援,但不久后随行卫士十余人和仇钺被人统统杀死在客栈里。救援的最佳时机就此失去,导致东胜城中的大军不得不突围东进。一旦离开城池庇佑,岂是鞑子对手。被鞑子一路追杀,最终之后少量兵马获救。酿成十几万人被歼灭的惨败。这便是之前河套作战失败的真相。”
赵永胜呆呆的坐在那里,呆若木鸡一般,表情痛苦之极。他完全没想到那次惨败居然会有这么蹊跷可怕的内情。他不想相信张延龄的话,但却又知道,从张延龄口中说出来的话大概率是可信的。这种事,谁也不敢信口开河。
“为什么?为什么啊?怎么会这样?怎么有人如此胆大包天?卑职不能理解,卑职完全不能理解。到底是谁?王爷,你既知此事,怎不为阵亡的将士伸冤?怎不揭露此事?”赵永胜叫道。
张延龄端起酒杯来道:“永胜兄弟,喝一杯,平复心情。不要那么激动。夜还长,咱们有大把的时间说话。你的疑问,都可以得到解答。不用心急。”
赵永胜叹息着点头,举杯喝酒。
今晚是个令人的夜晚,赵永胜正听到了他人生中从未经历过的一些可怕的事情。涉及到朝中的格局,暗地里的权谋争斗,凶残的人性搏杀,伦常颠倒的疯狂,温情伪善之下的奸诈和凶残。
赵永胜是行伍出身之人,十几岁便以军户身份入军,在军中摸爬滚打了二十多年。
大明边军之中的氛围虽然不能说很好,但是和朝廷官场宫廷之中比较起来,那便是一片纯净之地。所以,赵永胜其实对于那些黑暗的地方,那些阴谋和人性的阴暗处并不太清楚。军队限制了他的见识,也保护了他。
但今晚,张延龄告诉了赵永胜一些他从未经历,也从未想象过的事情。让赵永胜几乎要疯了的那些事,张延龄都用证据和合理的推测证明了他的真实性,让赵永胜无法反驳。
赵永胜见识到了他的人生中从未见识到的黑暗和疯狂的事情,让他在这一夜对大明朝正在发生的一切有了立体直观而深刻的认识。
夜色沉沉,秋风萧瑟。
宣府所在的北方山野的夜间已经颇为寒冷。一弯残月挂在天空之中,照着高大巍峨的宣府城墙城楼。照着城墙上一尊尊闪耀着冷光的大炮。照着城墙上夜巡的一张张沧桑的兵士的脸。
多少年来,这里的将士们就是这样熬过一个又一个寒冷或者炎热的夜晚,渡过一个个寂寞或者喧闹的长夜。在某些时刻,他们就是这里的城墙,这里的箭塔城楼,这里盏口大炮,这里的灵魂所在。
残月落下,朝阳初升。清晨的薄雾快速散尽。一夜畅谈之后的张延龄和赵永胜两人,在朝阳之中缓缓登上北城城楼之上,放眼城内外秋色斑斓的景象,赞叹不已。
“巍巍坚城,抵挡了多少次鞑子的进攻。保护了我大明壮丽的大好河山。宣府是一座英雄般的城池,要保护好它,守卫好它。”张延龄手拍垛口青霜,叹道。
“城池再坚固,就怕内部出坏人呐。否则再坚固的城池,也守不住啊。”赵永胜沉声叹息道。
张延龄看了看他笑道:“永胜兄弟,一切有我。我回京城,便是拨乱反正,铲除奸贼的。我即刻便要动身了,咱们京城再叙。下次见面,还喝个通宵。到那时,一切当尘埃落定了。”
赵永胜长鞠行礼,沉声道:“王爷放心,卑职会按照您的吩咐,助王爷铲除一切奸佞宵小之辈,还我大明清明世界。倒是王爷此去,定要万事小心。”
张延龄呵呵而笑道:“放心便是。我的安危不用担心。我该走啦,你送我一程。”
说罢,挽着赵永胜下城。长街上战马已经备好,陈式一霍世鉴等人率领骑兵已经整队完毕。
张延龄翻身上马,向着赵永胜等人拱手道别之后,啪的一声挥动马鞭,策马向南穿过长街出宣府南城门,绝尘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