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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
雷远几步迈上高地顶端,放眼四望。只见浓重的晨雾依旧蔓延在水面,笼罩在起伏的丘陵之间。有些垭口处,水面的风快速通过,于是带着雾气如流水般涌入,又翻卷起来。
在他的视线中,一座座坡地或丘陵的顶端,仿佛许多小岛飘浮在乳白色的雾气上层,如此美轮美奂的景色,几乎不是凡间所能有。
但这几日里,他也已经习惯了。一旦雾气散去,暴露出来的,就会是无穷无尽的水泊、泥泞、沼泽,充斥着种种可怖的场景和危险。
水开始退了,可大水的可怕影响,这时候才慢慢体现出来。
因为很多地方水浅,需要将士们下水拖拽船只。然而泥浆翻腾的肮脏积水里,裹杂着上游冲下来的各种锋利尖锐的东西,有碎石、有断裂的树枝、有破损的箭矢甚至刀刃。水里还活跃着毒蛇和各种奇怪的生物,趟水行走时,很容易因此受伤。
更可怕的,是遍布各处的尸体。这些尸体有人的,有牲畜的,还有各种山间兽类的。
那些人体所着的戎服都已经被刮擦得粉碎,甚至皮肉也碎裂开,暴绽出内里的灰色骨骼。有些尸体大概是曹军的将校,身上有皮制或金属制的勒甲腰带。因为躯体被水泡得鼓胀而腰带不动,于是整个人的两头膨胀起来,在水面飘着像一个狰狞的葫芦。
这种情形甚至会让将士们有些茫然。
他们不知道曹军究竟是什么样的货色。他们想不明白,何以一支军队死伤到了这种程度,居然还在作战?曹操的手段,竟然厉害到了这样的程度?
这些尸体遍布各处,每一具尸体,都是散播疫病的源头。只有特殊的动物,才能在这种地狱中活跃。
就在此刻,水面时不时哗啦啦地响一阵,雷远估计,那是鳄鱼在活动。这些鳄鱼群通常盘踞在江夏以南,江陵以东的云梦泽,这会儿却逆着水流上溯两百里,跑到了在襄阳、樊城周边大快朵颐。
一阵风吹过,雾气被打散了。
果然是一群鳄鱼在侧面的沼泽边缘。
这些怪物们发出低沉的叫声,在许多堆积尸体的港湾里亢奋地撕扯着腐肉。或许是吃的太多了,有些鳄鱼的肚子圆鼓鼓的,透着惨白色。
在雷远身后,有几名轮番守夜执勤的将士注意到了这些鳄鱼。
虽然吃的是曹军士卒的尸体,可那也是人啊。瞬间多名将士忍不住骂了起来,还有人厌恶地张弓搭箭,射了几箭过去。因为距离远了,箭矢的力量不足,中箭的鳄鱼扭着粗壮的身子,往水里游去了。
营地中的将士们正陆陆续续醒来,时不时传来军官们的询问和催促声。营地外围的几处篝火在雾气中摇动着,冒出浓重的黑烟,那是伙夫继续在煮水。
雷远所部昨日急行军至此,完全找不到一处干净的水源。
偏偏交州军的作战仰赖后勤物资的供给,此番挥军急行向北,每一名将士都要携带巨量的军械、箭矢。因为害怕湿气损坏军械,影响作战,很多弓弩手还随身带着多套备用的弓臂、弩机之类,光这些就有二三十斤重。
再加上他们的甲胄、兜鍪、腰刀,再加上大军作战必须的旗帜、绳索、铁蒺藜、营帐、斧斤和必备的个人物资,种种算在一起,一个人的负重少说七八十斤。
就算有船只随行,将士们的负重也太大了。除此以外,他们只能携带干粮,没办法携带足够清水。
就算携带了,在这种艰苦行军的时候,清水消耗的太快,无论如何都坚持不了几天。
所以昨晚开始,将士们不得不饮用过滤再煮沸的水。
雷远面前也摆着一碗。这水看上去并不肮脏,冒着热气。大概是因为看多了洪水过后的泥泞场景,雷远初时甚至觉得这水很清澈,但再看两眼,闻一闻,又总觉得水里有一股可疑的味道。
出兵在外,水要煮沸再迎,这是雷远坚持了许多年的规矩。当下这些水,一定煮得透了,否则伙夫们不敢拿来。
但雷远决定先不去喝它。
他的嘴唇已经干裂了,很需要喝水。但他又久病成医,知道自己这几日手臂伤势受寒湿影响,一直很严重。医官说,这是寒湿之毒,雷远自己知道,应属某种炎症,而且是导致连日低烧的炎症。
这种时候,全身的抵抗力都在下降,万一喝了不干净的水导致大病,那接下去的战事,谁来指挥?
他麾下的将校们,许多都是从低级军官、甚至普通士卒提拔上来的,有雷远坐镇指挥,他们一个个都勇猛善战,其实独挡一面的帅才甚是缺乏。
郭竟勉强可算一个,然而他在汝南重伤以后,身体一直没有完全恢复。至于其他人……雷远有一点点期待邓范。只是,这小子前日里发来急报,雷远看过以后,唯觉此人胆子实在太大,大到了雷远都快承受不了。
既然如此,到了关键时刻,雷远只信得过自己,也只有靠自己。
他问:“各部现在还能联系上么?”
李贞答道:“寇封将军就在这片水域的对面,距离我们约莫十五里。寇封部的后面,则是任晖将军。任晖将军所部两千余人从拒柳堰折返回来,军械物资稍缺,马长史正在后头调配。”
“伯昇所部此前在过风垭抵御曹休的猛攻,士卒多伤,从未得到休养。请德信挤一挤我们自家的物资,多派些船只过去,让伯昇的将士多在舟船上蓄养体力。”
“是。”
“吴班和雷铜那边有什么消息?”
“我们行军太快,而沿途的淤泥沼泽愈来愈难走。昨日下午以后,就没再遇上吴班和雷铜将军的使者。”
“……”
李贞看了看雷远的神色:“要不要我派人往回搜索,尽快联系上?”
雷远稍稍沉吟。
自从知悉曹军主力大举南下,雷远一度有意退兵。然而身在襄阳战场的关羽力陈自家有充足把握,三日之内必破襄阳,要雷远无论如何抵敌三日。雷远最终决定,向北行军,主动迎客。
既然要阻截曹军主力,那战场绝不能放在鹿门山区。
鹿门山上,曹休所部尚有相当规模的兵力猥集,又因为山区的地形影响,两军布置犬牙交错。而鹿门山西面隔着淯水,又是曹军有一部精锐驻扎的邓塞。雷远如果在鹿门山下遭逢北面的曹军主力,那已经不是腹背受敌的程度了,简直随时就会被大卸八块。
故而雷远决定,留下吴班、雷铜两人在鹿门山区牵制曹休,并兼维护己军在排山、鸡鸣山两地的退路。而他本人,则率领丁奉、寇封、王平、句扶、任晖等将,急行军北上,意欲在贺松所据守的简坡周边,依托复杂水势与曹军周旋。
以吴班、雷铜两人的兵力能做到什么程度,某种程度来说,关键在于曹休所部被洪水削弱到了什么程度。
雷远临行前,郑重告诫二将,须得竭尽全力纠缠曹休,有死而已。至于具体战事如何,他虽然关心,但也无力去管了。
毕竟即将出现在雷远眼前的,是他此生遇见过最强大的敌手。
雷远始终都记得,当年曹军横扫淮南的可怕情形;还记得他和郭竟等扈从面对着曹军铺天盖地而来时,几乎瑟瑟发抖的心情。好在,雷远已经不是当年那个缺乏经验的雷家小郎君了。
如今的雷远每到遭遇强敌,精神只有更加振奋,斗志只有更加高亢。
随着经历的丰富,纵横沙场的次数增多,雷远越来越不知道什么是畏惧了。多少难关都坚持过去,多少强敌都击败过,不独眼前这一位魏王。
“丁奉呢?他应该已经到简坡了,有没有遣人回报?老贺据守那处,战况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