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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趋身在榻沿上坐下,她的袖口阔大,辗转之后高高撩到了肩头,一弯雪臂横陈,有种震心的美。他心绪杂乱,随口道:“我进来的时候瞧了,午时三刻。”
婉婉有点头晕,只觉脑子困倦,神思也不大清明。帘后的人走进来,她眯着眼睛看了半天,竟然分辨不出他是谁。看模样身形是极熟悉的,是谁呢……她觉得自己在梦里,既然是做梦,管他是谁!
他不答她的话,只是问她:“殿下午睡了?”
她咕哝了一声,真不是个好时辰。大概戏文里老唱,午时三刻推出去问斩吧。
当初把行在改建成长公主府,朝廷虽然下令藩司筹备,但真正操持的还是他自己,所以他对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极熟悉。那金丝藤红漆竹帘垂挂在檐下,一片接着一片,或高或低地卷着,原先不过是死物,自从有了她,渐渐焕发出生机。
他渐渐到了台阶下,抬眼看,她的卧房保持行宫最高规制,檐下的金凤和玺翻新过,愈发鲜亮得耀眼。快见到她了,迫不及待,又隐隐生怯,站定后略缓了口气,这才提袍上了汉白玉的台阶。
他挤出明媚的笑容来,“额涅在宫里闷得慌吧?春天的时候做什么消遣?”
他嘴角微微上扬,声调平缓,聊家常似的,可是说出来的话却字字诛心。原来这才是真实的他,远不是他们跟在长公主身边时看到的谦恭有礼。他有睥睨万物的气度,面对在乎的人,也许是和风霁月的,但对于无关痛痒的人,则是冷酷到近乎残忍。
她说老爷儿就是太阳,“你们南方人不懂,北京有好些土语,要是没人解说,压根儿听不明白。像你跟人学戏呀,师傅说你‘唱早了’,就表示调儿起高了。还有天桥上的把式,没什么手艺,靠一张嘴挣嚼谷,这也有个名目,叫‘平地抠饼’。”
她论到再高兴的地方,脸上的笑也是自矜的。澜舟病了两天,是她亲自在跟前照顾,因为瞧他小,病好之后也没让他搬出后院,什么嫡母庶子,根本不是他以前设想的那么工整严苛。她的脾气很随和,同谁都能好好相处,当然他阿玛是个例外。当初他就说步音阁不能留,他阿玛还想用她牵制步音楼,结果晃了晃神,把自己给坑了。
他抬了抬手,“用不着你通传,本王上里头等她。”
这几日他在杭州,立在遍野的江水里,脑子在指派人救灾,心里却依旧惦记着她。不知她在金陵习不习惯,也不知她偶尔会不会想起他。以前回来后头一件事是给太妃请安,现在是来见她。虽然她依旧事不关己,但比起以前的天长路远魂飞苦,这点不解人意,又算得了什么!
他忍不住,轻声问她,“我不在的时候,你有没有想过我?”
卧房里的窗帘放下了半边,香案设在一片日光里,青铜博山炉绿得欲滴,重重叠嶂下的炉盖上香烟缭绕,帐幔隔出一方小小的天地,专用以让她午后小憩。她一直有个习惯,睡觉的时候跟前不能有人,即便夏天热得恍恍惚惚,也不过开一扇窗,用不着人替她打扇。她可以在床榻上随意翻滚,摔下来也不要紧,但却不能听见人声。脚步也好,咳嗽也好,听见即醒,然后那床气便大得惊人,皇帝来了都不买半分账。
她唔了声:“没有,我也是听小太监说的。天桥上好多有意思的东西,等将来有机会,我带你和亭哥儿上那儿玩去。”
紫禁城里发生的事,显然他都知道,所以她的来历他也了然于心。铜环吓出了一身冷汗,故作镇定道:“王爷误会奴婢了,奴婢的意思是殿下才睡……”
余栖遐看了她一眼,“能怎么踅摸?上年督主到过南京,东厂的番役也四下打探了,人家技高一筹,半点马脚也不露。”说着眺望上房,蹙眉道,“长公主终究是下嫁了,况且督主还在京里,他那头没示下,咱们也不好轻举妄动。你我呢,毕竟都是随了殿下的人,两头权衡最要紧,南苑王按兵不动,咱们也就乐得太平吧。”
澜舟眨着一双纯洁的大眼睛道:“阿玛今儿下半晌回来,怎么没人给您传话?”他说着就恼了,“底下人当的什么差,这么要紧的大事儿,都瞒着上头,什么意思!”
无边的蓝色尽头有人缓步而来,月白的曳撒上金线纵横,在阳光下尤为流丽。她一凛,忙站起身相迎,南苑王行色迟迟,到了跟前亦是漠然,她欠身纳福,“给王爷请安。王爷荣返了,这程子辛苦。”
这些其实都是场面话,囫囵能交代过去。事实上是宇文家每一代王爷,最后娶作大福晋的都是地道的北京人。不为别的,就是不能让后世子孙和京城断了联系。你要上京,要说话要交际,都得和人沟通。紧要关头他说他的京白,你说你的吴语,鸡同鸭讲,中间还得有个专门的通译,办事就费手脚了。不过终究是在南方生活,出门听的都是江南话,有些字眼儿不及正统北京人那么纯正,就像她说的老爷儿,平地抠饼,很多他都没听说过。
他说:“是我。”伸手掀起幔子,朦胧的轮廓一瞬变得清晰,她卧在那里,面如桃花,唇如朱丹。
她也不掩饰,眯着眼说是,“我长到那么大,没怎么出过紫禁城。后来下降给你阿玛,也是从宫里到府里,一路上看见的全是水,没长见识。”说完回头看他,“我早就想问你了,王府里的人怎么都是北京口音呢?宇文家就藩两百多年了,要不是瞧着封地在南京,我还以为又回北京城了呢。”她笑着给他学,“啊懂啊,还有‘对过’,‘胎气’……南京话,听也听不懂。”
“太妃在南苑待得太久了,有时候也缺点味儿,往后儿子就跟额涅学吧……”
小酉跟着小丫头上前院看新买的尺头去了,铜环端着张条凳横亘在门上,远远见余栖遐来了,她站起身同他打招呼,因都是肖铎指派的人,私下联系多,也不避讳什么。她问:“主子叫打听的事儿,踅摸得怎么样?”
她犹豫着问:“你阿玛的千秋,他人不在怎么操办?”
他听见她的话,脑子里嗡地一声,三魂七魄俨然要离开躯壳,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澜舟卷着手里的册子问她:“什么是老爷儿?”
他忽然转过头来,一双深渊似的眼睛,半点温度也无,“自本王袭爵以来,还没有人敢和我提过这两个字呢。规矩?你在同我说规矩?公主与驸马分府而居的狗屁规矩,早就该废了。我不管京里如何,到了我南苑,便得奉行我南苑的规矩。你们这些服侍的人,不该拿教条来约束主子,反倒应当多规劝,才是你们做奴才的本分。我知道你们的私心,驸马进府要打点,得买通奶奶神们,放心,我这里一个子儿也不少你们的。只是打今儿起,不许再作梗,否则我可不管你是皇上派的,还是肖铎派的,一样留不得你。”
她说什么?是不是他听错了?就这么承认说想了?他心里五味杂陈,用力握紧她的手,俯身问她,“殿下说的,都是真心话?”
入正殿,一室空旷,只有莲花更漏发出轻微的滴答声。他知道她在东暖阁里,几重沉沉的帘幔后有她的睡榻。他放轻手脚,一层一层靠近,幔子底下香气弥漫,姑娘的闺房里就应该是这样的味道。他心里咚咚跳起来,站在最后一道纱幔前,透过疏朗的经纬,看到一个娇柔的轮廓侧身躺着,衣裳面料柔软,把她的身腰勾勒得异常玲珑。他伸手想打幔子,犹豫了再三,料她已经睡熟了,怕进去吵醒她,惹她不快。
这是实诚话,既做了夫妻,总盼着他们顺遂,下人们也图个轻松。肖掌印在,哪怕将来生变故,也自然会为长公主想好退路。但要是他不在了,他们这些人才真要担负起责任来,与长公主同进退。
或者再等等也可以,他按捺住了,正想退出去,听见她低低的嗓音,问是谁。然后一肘撑起来,乌黑的头发缎子似的,流淌到罗汉榻下的波斯毯上。
铜环吃了一惊,“王爷,府里有规矩……”
婉婉有点尴尬,是她不让他们通传宇文良时的消息的,所以千秋和他的动向,她一概不知道。